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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2月15日 星期日

趙永佳﹕一個現代奴隸主的自白(上)

明報「星期日生活」
2015215 星期日

我搞社會學,做了奴隸主
  
【明報專訊】Erwiana案最近審結,令公義得到彰顯,也說明了香港的警察、法庭有時也挺管用。事發之後,外傭是「現代奴隸制」一說,成為維權組織和媒體「建構」問題的主要框架。這篇文章,是我作為一個當了18年、6位外傭的港人「現代奴隸主」的自白。

18年前,我的大兒子快將出生,我們就考慮要不要聘請外傭(那時以菲籍為主)。我家兩老的身體都不好,自顧不暇不能幫忙。外母也長居加拿大,因此尋求「外援」是唯一選擇。當時老妻還在上班,大兒出生後找外傭照顧,在當時而言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不過,在決定之前,也躊躇了一陣子,因為我們「晚婚晚育」,二人世界過了好一段時間,才出了「意外」生孩子。因此,孩子之外,再加一位「外人」在家中,心中也是有點忐忑,不知道她是否能幹、能否和她相處,更擔心會否碰上一些媒體中常渲染的「恐怖外傭」會虐待寶寶。不過,最後當然需要壓倒一切,我們經一位鄰近相熟的年長菲傭介紹下,把她的姪女Melba從菲國請來。因為不希望她被中介公司「剋扣」中介費,找到一家在菲傭中間口碑不錯的中介公司來處理。但這樣就比通過一些大規模中介公司從本地或外地、約滿或要離職外傭中聘請要花更多時間。結果,她在孩子滿月之後才抵達香港。我們兩口子就要「雞手鴨腳」的在外母遙控下撐了個幾月。到了Melba抵港,我們當然是歡天喜地去機場接她,慶幸可以「逃出生天」。

「剝削」還是「善待」?

我是搞社會學的,專業又是發展研究和勞工問題,當然完全明白菲傭出外打工的政治經濟背景和移民勞工所碰到的問題。所以,當時心中在要不要、是不是「剝削」她們的問題上糾結了好一陣子。當然後來是只能把這些意識形態問題拋諸腦後,患得患失地迎接我們第一位家傭的來臨。我不敢自認「左翼」進步人士,只是一個改良主義的「小資產階級」,當然也有小資特徵的人道主義,因此當時在和外傭的相處上,也下了一番心思。例如Melba的年齡比我們稍大,因此我們都叫她「Auntie」,希望營造一種她是來幫忙遠房親戚的氛圍。進步人士會指出這改變不了資本主義「剝削」的本質,不過我們覺得,「善待」她們是我最起碼能做到的事情。

後來孩子年紀稍大,也是這樣稱呼歷任「Auntie」們。而且孩子們都能尊重她們,真的視她們為長輩。孩子小時候,「Auntie」們最津津樂道的事情,是當孩子還在幼兒園時,見到家傭來接放學,會飛奔上前擁抱,熱情地大叫「Auntie」,然後自己揹着書包(我們堅持書包要自己揹)和她們手拖手地回家。這讓她們在一眾鄉親面前也面上有光。

Melba工作了4年,儲了一筆積蓄,就回到鄉下買地建屋。這也是我們的預料之中,因為從她抵港開始,老妻就做她的思想工作,叮囑她不要亂花錢,不要把工資都寄回家(因為老公會把錢都花掉),盡可能每月都存起一點私房錢。老妻常常和她討論將來子女(她來港時也是剛誕下一子)的教育問題,提醒她哪裏也是一樣,將來念書要用很多錢。Melba很「聽話」,4年下來,存了數萬港元,足夠她回鄉買地建屋。

請的不止是一個工人

我們歡天喜地把她送走,迎來了她的表妹Gemma。社會學告訴我們,「熟人介紹」是招聘這類僱員的有效途徑,而且我們認識Melba,也認識了從Melba家鄉來的其他親人,發生了什麼事也可以向他們求助。「社會網絡」也是「社會控制」的一種方式,我們知道,請來的不光是她一個人,還有她背後的家人,和她在香港的朋友和社會關係。因此Melba在港時,我們會讓她在特別日子時把親友請來我家開派對,也好認識一下她身邊的人。

第二位Gemma是一年輕女孩,比老妻還要小,人很聰明。Melba的英語不太靈光,不會和老大講太多說話,但Gemma就很努力的教一歲多的老二講話,後來老二的語文能力超強,雖然孩子們的天賦應該有差異,但後天環境不同可能也有影響,說明了外傭對孩子的成長,也是其中一個有影響的因素。Gemma留了兩年,就可以回家做小生意,之後我們從她的親屬網絡中繼續招聘她的繼任人。有一段時間,當老二出世後,我們更因為擔心一位家傭應付不來太辛苦,而同時僱用兩位。後來老大老二年紀漸長,我們才趁有一位Auntie要回鄉動手術並休息一下的機會來「裁員」,讓她妹妹留下來繼續為我們工作。

我們家的「歷任」Auntie都可算努力工作,雖然多多少少都有未如人意的地方。例如做菜,因為我們一般從菲律賓直接請過來,所以她們都不太會做廣東菜,幸好我們兩夫婦的要求都不高,反而孩子們吃得高興(只要是煎炸食物)就可以了。她們有的「一點就通」,但也有將勤補拙的,因此僱用外傭,也只能碰運氣。

對家傭的理財教育

當然也不是每位都順風順水,外傭僱主群組中常提到的問題,我們也碰到不少,也有要提早和其中一位解約的慘痛經驗。JudyMelba的同鄉,工作方面非常好,但她在金錢方面有很多問題,家裏需索很多。工作了幾年後,我們接到財務公司的追債電話,起初我們還希望和她一起解決,但她「死口」不承認有借高利貸,最後我們收到財務公司的通知,和她一起到財務公司對質,她不知為何,還一口否認。此時,我們覺得彼此已沒有互信可能,當然不可以把當時只有四歲及一歲的老大及老二交她手上,結果老妻含着眼淚,和她一起收拾細軟和買機票。最後連同法定的一個月代通知金之外,還共補給她一萬塊希望幫她回家後渡過難關。以後我們對家傭的理財教育就更着緊,不但要她們審慎理財,還要她們如果有金錢困難,一定要首先來找我們商量,千萬不要重蹈Judy的覆轍去借「貴利」。外傭的金錢問題五花八門,例如為同鄉擔保借錢,又或者因為家中出了事要向我們借糧。有一位因為家中兒子要求買電單車「上學」而要借錢,我們召開家庭會議來討論,最後結論是他其實並不需要電單車,而且更不應對兒子過分遷就,因此沒有借給她。

我們也有一段時間是同時請兩位親姊妹或表親為我們打工,以為這樣可以避免兩位Auntie摩擦的出現。但原來親生姊妹可能更容易出現問題。有一次她們兩位出現爭執,我們也調解不了,結果要把她們在港的一位長輩「出馬」,進行四方會談才把問題拆解。僱用外傭,固然可以「合則來,不合則去」,但我們迎接入家中的可不只是一個工人,而是一位家庭新成員,要磨合自然要付出心思與時間。

把「桃姐」留在家中

我們的上一位Auntie Mynra在任差不多8年,一手把老三帶大,但到了前年,她就宣布會申請到加拿大打工,理由除了薪水之外(是香港的兩倍多),是有標準工時,更重要的是工作兩年後可以入籍加拿大。去年大年初一,Mynra終於等到簽證出發去加拿大工作,所以我們當天的節目不是拜年,不是去大埔林村許願,而是到機場送機。老三當時十歲,起初還若無其事,在機場推着行李手推車來「飛車」,又興高采烈地看舞獅表演。但到了離別一刻,他給Auntie一個緊緊的擁抱之後,就頭也不回掉頭就走。後來我們追上他之後,平常嘻皮笑臉的他才開始放聲大哭,直至在回家途中,才在車上累極睡倒。


每位來到香港的外傭背後,都有一個故事。不單在我家裏,在其他30多萬個有外傭工作的家庭也當如是。我有一位學生,家中外傭由他出生至今,已和他一起生活了29年,但他現在就擔心他的「桃姐」在約滿之後,會因為已年過六十,不能買到勞工保險,而不能繼續留港工作。不過我家Auntie就告訴我,她認識不少鄉親年過六十仍然留港的例子,會打聽一下,希望可以幫他把「桃姐」留在家中。

一個現代奴隸主的自白(下)

趙永佳﹕ 一個現代奴隸主的自白(下)

明報「星期日生活」
2015215 星期日

問題的根源,怎解決?

【明報專訊】和外傭「結緣」18年,當然對她們情况有點了解,佩服她們的堅毅和對家人的大愛之餘,也希望為她們發聲,讓港人多點認識她們的處境。我在10多年前也和一個勞工組織合作做了一次調研來了解她們的勞動條件和有否被侵權的情况,當時的結論(後來不幸言中),就是當時還是少數的印尼外傭群體,將來會是勞動爭議及權益受到損害的溫牀。我在高中通識科(liberal-snapshots.blogspot.hk)也以外傭為題目設計教材,好讓學生能從不同角度了解她們。

我也常撫心自問,把她們請來香港工作,是否剝削她們(雖然我家工資從來都高於最低工資),是否偽善?我明白資本主義的僱傭關係,從來都未必對等,外來勞工的處境就更淒涼,不過當我問現任Auntie NidaMynra的姊姊)她不來香港打工,會否更好?她回應說,她的學歷不足以到加拿大(需要完成4年制大學文憑),所以只能到其他亞洲地區。香港以外,最大的僱主就是沙特阿拉伯和新加坡。沙特阿拉伯和其他中東地區對外地勞工的保護一向不足,比香港各執法部門的效率差天共地。而新加坡因為有外傭徵款的關係,外傭實收工資只有香港的一半(另一半去了政府庫房)。香港當然有萬般不是,但比起鄰近地區,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她們來到香港,除了加拿大之外,待遇大概已比其他地區為佳。

薪酬看齊最低工資 勞僱雙輸

香港外傭制度,需要改善的地方當然很多,例如解約後必須在14天內找到新僱主,或外傭無論工作多久都不能在港定居這兩點,個人覺得都應檢討。現在的外勞組織的兩點主要訴求,是要取消強迫留宿規定和將外傭與本地最低工資看齊。我不否認後者確有歧視成分,前者也易令外傭受到苛待。不過如果一旦全面執行這兩條規定,本港家庭對外傭的需求,必然隨着聘請外傭成本大幅提高而降低。在本地最低工資下,外傭就算在8小時工作下,也會有每月9000多元薪水。若取消強迫留宿,僱主按理也要支付住宿津貼,現在最便宜的外傭宿舍,大概也要2000元,聘請外傭的成本也必然要大為提高。

有組織指外傭制度令富裕家庭可以聘用外傭解決家務問題,令中產婦女可以自由擇業,而基層家庭則別無選擇,低收入婦女仍然被束縛在家庭當中,因此增加中產家庭聘請外傭的成本無可厚非。不過我們分析2011年人口普查資料,發現有16%聘請外傭住戶每月入息低於20,500元,低於30,000元的更達四分之一。由此可見,對外傭的依賴,不限於中高收入家庭,不少雙職中低收入家庭,其實也靠外傭來維持家務運作。我們當然要逐步改善外傭待遇,但若操之過急,只會令本地家庭與外傭出現「雙輸」的局面。如果大幅增加本港家庭聘請外傭的成本,只會將外傭變成少數高收入家庭的專利,令她們困在菲律賓出不了來,又或把她們「趕到」其他比香港可能更不堪的地方,這未必是在幫她們的忙。

本地家庭服務市場 長期萎縮

不久前,政府通過買位一定程度上成功發展了一個安老院舍市場(當然大部分院舍的質素和價錢還有待改善),但資助託兒服務,不論暫託、日託都遠遠滿足不了該類服務的需求。最近,政府更否決了對「長全日」(到下午六時)幼稚園的資助,令家長更別無選擇。長期以來,香港把護幼、安老、照顧殘疾的工作「內判」了給外傭,我們是否到了時候要思考如何減低對外傭的依賴?

因為有了外傭,香港的各種家庭服務市場長期萎縮,政府也彷彿有了理由對這方面的責任視而不見。有組織也主張要由公營資助機構吸納外地勞工來提供家庭服務,不過到時,又難保不會有「香港人優先」的訴求,也變相令外傭更難到香港工作。我的立場是希望能為基層家庭提供可負擔的家庭服務,但同時又不會損害外傭來港工作的機會。

受剝削噤聲 如何支援外傭?

我認為本港外傭僱主「正正常常」的還是多數,但不應單靠僱主個人的「好心腸」來善待外傭,也應在制度面入手來加強對外傭的保護,務求做到「有法必依」。現在的情况是,外傭受虐時常常只有「受害者」而沒有「投訴人」,其中菲、印兩國的外傭的不同處境對我們有啟示作用。菲籍外傭的社會支援網絡較完善,因此出事後她們都較可能得同鄉或組織援助,例如大部分菲傭的教會都會為她們提供支援,但印傭就比較受孤立,受到虐待都未必能報案求助。我們要扭轉這情况,應該從建立印傭(及其他國籍外傭)的支援網絡入手。

為了維護外傭免受剝削,並令隱藏個案浮上水面,政府計劃除了加強查察違法僱主和中介公司外,可以考慮首次來港的外傭必須接受外傭職前權益工作坊,我們建議這個工作坊必須由勞工處與外傭組織合作,例如菲傭由菲籍傭工組織安排,印傭由印尼籍傭工組織舉辦,因為他們對自己相同國籍的傭工來港工作過程、家鄉背景、常見問題等等最為熟悉,亦較易獲傭工信任,舉報如中介公司濫收中介費用等問題。政府外判給外傭組織舉辦工作坊,向他們提供資源,也有助於加強維權活動的能力(例如24小時求助熱線),以至為外傭提供各種個人和生涯規劃支援。勞工署和警隊都曾被投訴,對外傭受虐事件反應過慢,我們更應考慮借助公民社會的力量,來盡可能減少侵權問題的出現。

這篇「自白」的目的,不是要為外傭制度辯護。世界並不完美,移民勞工(尤其是家務工種)的問題,是當下全球化世代最棘手的問題之一,並不是一時一地可以完全解決。而且家傭或其他勞工移民到外地打工,當然都是因為在外打工環境無論有多差,都比呆在家鄉好一點點。我們改善外勞待遇的努力,必定也要考慮會否抹殺他們出外工作的機會。而且我們對外傭依賴甚深,要取代外傭,也先要解決家務問題。最最理想當然是由政府或公營機構聘用本地及外地工人來提供可負擔的家庭服務,令本地基層婦女也可在家務市場分一杯羹,又可外出工作,但又不完全抹殺外地婦女來港工作的可能性。

幫助她們盡快脫困歸鄉

作為「現代奴隸主」,我們覺得除了善待她們,其實最能幫助她們的就是讓她們盡快擺脫出外打工的處境,我家MelbaGemma的經驗就比較理想。Mynra在港工作8年,仍然要到加拿大再打拼,其實也是有苦自己知。早前老妻到當地探親,開車4小時到多倫多市郊的一個小鎮探望她,雖然新僱主待她不薄,但當她們見面,談到家鄉種種問題(例如工資多了家人要求更多),兩人也不禁摟在一起先哭一會兒再詳談。


我們3個兒子都已長大,老三也快要升中,也曾商量是否可以不再僱用外傭減輕負擔。但Nida現在53歲,希望繼續留港工作,因此我們除了提醒她要把錢存起來之外,也承諾她在我們這裏要工作多久就多久。在Nida退休之前,大概我還會扮演這個現代奴隸主的角色,盡量把她當家人看待,大概是我這刻在這不完美的世界能做的少數事情之一。

一個現代奴隸主的自白(上)

2014年2月2日 星期日

人離鄉賤?外傭問題不能再拖!

文:趙永佳、李子樂(*)

信報2014129

印傭涉嫌受虐事件引起全城關注,警務處處長曾偉雄日前回應中強調,過去數年每年僱主與外傭間涉及傷人的案件只有約3040宗,佔全港數十萬外傭相當低的比例。但一些關注外傭權益組織則指出,「浮面」的個案只是冰山一角,不少受虐外傭可能因為種種原因未有舉報僱主。我們早年合著的《人離鄉賤?:香港外籍家庭傭工狀況調查》中利用於2001年所進行有關香港外傭狀況的問卷調查發現,本港僱主違法的個案絕非罕見。當時我們的結論中更提醒,印尼傭工是「受虐最嚴重的一群」。

依靠外傭服務的家庭眾多
可惜的是,事隔十多年,一直未見有就相關外傭狀況再作全面調查,亦未見外傭狀況受到社會正視,彷彿問題又自此沉底多年。2002年香港共有23萬多名外傭,2012年外傭人數升至31萬人,當中菲傭(49.9%)和印傭(47.8%)各佔整體近半外傭人口。但與此同時,香港家庭對外傭服務需求逐年有增無減。根據2011年人口普查的資料 (見附圖),香港家庭對外傭服務需求非常大,每十個住戶就有一個僱用外傭。整體聘請外傭的住戶每月入息中位數是$53,000左右,大部分住戶每月入息高於$30,000,當中最多的一群為每月入息十萬或以上的住戶。2011年全港住戶入息中位數是$20,500;有近兩成聘請外傭的住戶(16%)每月入息低於$20,500,低於$30,000的更高達四分一(25.2%),可見倚賴外傭服務已不限於中高收入家庭。

大多數聘請外傭的住戶屬三至四人家庭(63.8%),兩人住戶為數亦不少(16%)。多於六成聘請外傭的住戶(63.1%)17歲或以下的家庭成員,逾一半的住戶(52.9%) 12歲或以下的孩童。接近三成僱用外傭的住戶(26.5%)有年屆70歲或以上的長者,當中獨居長者的住戶佔七成之多(69.9%)。另外,同時有12歲或以下孩童和70歲或以上長者一起住的家庭,他們佔整體聘請外傭的住戶4.6%



上述所引用的數據可以看出,香港家庭對外傭服務需求很大,僱用外傭家庭遍及高中低不同收入階層,而且高達四分三聘請外傭的住戶,不是有孩童就是有長者同住需要人照顧。隨著「雙職家庭」日趨普遍,一日香港社會還未有足夠的安老扶幼的家庭服務提供,香港家庭過份依賴外傭服務的情況也難以逆轉。
所以面對眾多家庭都需要依靠外傭服務,我們必須正視僱主與外傭之間既矛盾又複雜的關係。

正視僱主與外傭之間的關係
我們早年曾與二十多位僱主和外傭進行深入訪談,了解他們僱傭之間日常的溝通和相處。很明顯,外傭工作有別於一般僱傭關係,外傭工作地方是僱主的私人居所,而且僱傭之間出身背景、種族、國籍等等有明顯的差別。所以鑒於這種工作性質的特殊性,在僱主與外傭日常相處的過程上,雙方均需要時間磨合,揣摩彼此角色、權利及責任,並訂立界線,以達至良好的僱傭關係。

據訪談資料分析,僱傭關係可籠統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僱傭會建立緊密的私人化關係,正面的情況是雙方視彼此為一家人,但負面情況卻是僱主視傭工為私人產物,任意對待,這情況正是備受批評那種「主僕」尊卑關係,甚至有人稱之為現代奴隸制。另一種僱傭關係的類型是「公私分明」,僱傭之間「均均真真」商討工作細則和待遇等事情,但這種相處方式不必然能讓兩者關係變得平等,例如有受訪傭主將家中外傭比喻為「工人機器」,要求外傭嚴格遵守各指令行事。另外,為了避免教出「港孩」,有些僱主會因此「善待」家中外傭。因為他們會考慮到,如果家長天天指罵外傭,子女會自自然然跟著做,而且事事有外傭為子女代勞,亦容易令子女變成服侍慣的小皇帝。

我們在此處要說明的重點,僱主與外傭關係並非單是他們本身有沒有良心或有沒有意願去守法的問題,而是他們處理與外傭的關係時其實存在不同的方式。僱主如何選擇哪種方式較為恰當,則需視乎自己的實際情況和外傭的特質而定。但不管怎樣,對於外傭一方來說,鑒於其工作性質,外傭的處境說到底也是非常脆弱的。

與外傭組織合作 維護外傭權益
為維護外傭免受剝削,並令隱藏個案浮上水面,政府計劃除了加強查察違法僱主和中介公司外,可以考慮首次來港的外傭必須接受外傭職前權益工作坊, 以了解有關僱主及外傭的權利和責任、職安健等各方面的知識,亦讓外傭知道一旦遇到拖欠工資、受虐等問題,如何求助和舉報僱主。我們建議這個強制性工作坊必須由勞工處與外傭組織合作,例如菲傭由菲籍傭工組織安排,印傭由印尼籍傭工組織安排,因為他們對自己相同國籍的傭工來港工作過程、家鄉背景、常見問題等等最為熟悉,亦較易獲傭工信任。政府外判給外傭組織舉辦工作坊,向他們提供資源,也有助於加強他們維權組織的能力。此外,勞工處相關部門亦應考慮設24小時外傭求助熱線,並僱用至少一名印尼藉人員,以協助處理印傭查詢。


(*)趙永佳現任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副所長、李子樂為社會學博士候選人

「無良僱主」與「不良傭工」以外的深層次矛盾

文﹕趙永佳
明報「星期日生活」2014126

首先要申報利益,我家在過去十多年都有聘請外傭,一直與家中Auntie(兒子對她們的稱呼)和睦共處。最近,服務了十年的Auntie成功「移民」加拿大,正在等候簽證,於是我把她曾在我家工作的姐姐聘來增援。早在2000年我已與外勞組織合作研究外傭處境,並警告印尼外傭成主流會增加歧視和種種違法問題。

外籍家庭傭工Erwiana被虐事件曝光後,輿論普遍都站受害一方,痛批僱主殘暴、政府部門反應遲鈍及法例保障不足。不少討論更比喻外傭制度為現代奴役與人口販賣。同時,網上亦充斥僱主對「不良」外傭的控訴。去年獨立媒體轉載一篇印尼傭工報道的譯文,就引發了不少外傭僱主留言,指責報道對僱主不公,更有人趁機狠批不良外傭的種種「惡行」。

外傭過去對香港貢獻毋用多言,大部分外傭與僱主其實都相安無事,但間中總有「害群之馬」破壞了這種和睦關係。此外,隨着每次外傭「事件」曝光,外傭制度的爭議都會被翻炒:這邊廂關注外傭權益人士會要求改善外傭僱傭條件,那邊廂則有外傭僱主不斷控訴外傭的「不良」行為。

當然,外傭法例保障不足、有關當局執法不嚴,以及個別無良僱主對外傭的離譜行為,皆是問題的成因。但退一步想,究竟是怎麼樣的社會制度,把外傭與僱主迫到這彷如困獸鬥的局面?究竟「無良僱主」與「不良傭工」反映了香港怎樣的深層次矛盾?

按本港法例聘請外傭,支付最低工資(雖然我家Auntie工資高於最低工資),並要求外傭在家留宿,雖則合法,但有否剝削?有否不公?我常撫心自問,也曾和家中Auntie討論,但越深思就越發覺問題其實很複雜,難有簡單答案。對大部分外傭僱主家庭而言,真的可以不聘請外傭嗎?我們對外傭僱主的印象,多是高收入中產家庭(如最近兩個虐待外傭事件中的僱主),但其實僱用外傭的家庭差異相當大。最近有聽眾在烽煙節目中致電特首,說自己家庭收入三萬多,但除交租外,另一筆大開支就是要聘請「姐姐」,可見月入三、四萬,而且又聘請外傭的雙職家庭其實比比皆是。

雖然我們沒有數據支持,但我依然相信,不論「無良」僱主或外傭,都應該是少數。因此,個人認為外傭制度最大的問題,是我們從來沒有思考如何減少對外傭的依賴。「有史以來」,外傭數字年年攀升,究其原委,不外乎是香港的家庭服務─尤其是護幼安老服務─嚴重不足。試想想,一個香港雙職家庭,有就讀小學的小孩,除聘請外傭,還有甚麼其他選擇可以分擔照顧孩子的工作?若家中有不願意進老人院舍的老人家,或甚至家有殘疾成員,除了外傭,還有誰可以在家務上援助他們?

外傭不單令不少香港婦女可以投身勞工市場,也令不少有不同需要的家庭減輕了家務負擔。但長期以來,香港把護幼、安老、照顧殘疾的工作「內判」了給外傭,我們是否到了時候要思考如何減低對外傭的依賴?我不是本土主義者,不是要阻止外傭來港,但因為有了外傭,香港的各種家庭服務市場長期萎縮,政府也彷彿有了理由對這方面的責任視而不見。

我們既不應阻止外傭來港工作,也應該發展本土的家庭服務。唯一方法就是在逐步改善外傭待遇的同時,由公營或資助機構提供大量大部分家庭都能負擔的托兒、安老院舍,及其他到戶家庭服務。不久前,政府通過買位一定程度上成功發展了一個安老院舍市場(當然大部分院舍的質素和價錢還有待改善),但資助托兒服務,不論暫托,日托都遠遠滿足不了該類服務的需求。幾年前的外傭徵款,其實就應該用來開發和補貼家庭服務,而不是花在漫無目的的所謂再培訓工程。

家庭服務的不足帶來三方面的問題:第一當然是把大量婦女束縛在家中。第二是限制了婦女,尤其是教育水平較低者,在勞動市場所能找到的工種。有學者指出大部分全職主婦的教育水平較低,鼓勵她們就業又未能找到適合工作,可能有反效果。但通過擴充家庭服務,就可以增加婦女就業的工種及其需求(我們先不要談要婦女從事這些行業是否在鞏固傳統性別分工)。第三,沒有可負擔的家庭服務,香港便永不能減少我們對外傭的依賴。今年的施政報告承襲過去幾年政府對安老服務的重視,也有些新猷。但在托兒服務方面,就算今年大破慳囊,除了承諾增加日間暫托和「社區保姆」服務之外,施政報告也沒有什麼大動作。更重要的是,我們還是沒有開始反思過分依賴外傭為香港帶來的結構性問題。

雖然「嚴刑峻法」可以某程度上減低苛待外傭的個案,但外傭制度為香港帶來的挑戰,就不單是否善待外傭那麼「簡單」,而是香港以後的社會如何發展的問題。而且現在周邊各國開始發展,外傭供應越形緊張(如泰國傭工來港的數字已大幅降低)。同時,歐洲、美加對外傭的需求日增,限制也逐漸降低。我家Auntie告訴我,在港菲傭如果能滿足移居加拿大的條件(曾受約兩年大學教育和有相關工作經驗)的,都在考慮或正申請到加國工作。隣居的外傭更有冒險精神,手持旅行簽證就跑到俄羅斯打「黑工」去!

她們為什麼要離開香港?當然絕大部份不是因為無良僱主虐待,而是因為彼邦的待遇和保障更佳。以加拿大為例,工資和當地低薪工人看齊,稅前最高能拿上約2000元加幣(港幣14000元)。更重要的是,她們在兩年後就可以申請居留權,然後把家人接過去定居(我家Auntie就是主要為了女兒而移居加國)。

就算沒有所謂奴役問題,對外傭而言,若西方國家開放外傭移入,香港的吸引力也會大減,聘請外傭也會愈見困難。明顯地,現在也只有一般教育程度與海外工作經驗較差的印尼,甚至孟加拉女性,才會來香港打工。而來港外傭教育程度較低與缺乏工作經驗,也直接增加僱主與外傭間的磨擦。如果我們現在再不開始計劃如何長遠降低對外傭的依賴,終有一天,我們將會發覺外傭奇缺,儼如今天的本地洗碗工一樣。

還有就是,我們確實應該改善外傭待遇和保障他們權益,但我們也應平衡香港家庭的需要和外傭來港工作的願望。一個例子是台灣。台灣政府近年大幅提高外傭待遇和本地工人看齊,亦收緊外傭僱主的審批,結果就是外傭數字大跌,以致有需要的家庭也未必能獲批外傭簽證。就算家中有長者要照顧,但若官方判定家中已有人能提供照顧,就不會批准,以致早前就有個案因為申請家庭的六十歲女兒被認為「可以」照顧八十歲媽媽,而不獲批聘請外傭到台灣。

外傭問題,是當下全球化世代最棘手的問題之一,就算加國有較完善的法規保障,但網上一查,也有不少對該國「現代奴役」一類的指控。有關對中介費的限制就更是名存實亡。我家Auntie說她要付上25000港元的「訓練費」,才可申請到加國,而她的朋友在另一家中介公司更要付出近四萬元。


要疏解外傭問題的深層次矛盾,除最低限度要嚴懲違法行為外,我們其實更應思考如何為香港家庭提供在外傭以外的種種支援。如缺乏這方面的討論,無論我們如何嚴打無良僱主或痛批古惑外傭,最後也只會激化僱主和外傭兩個群體的矛盾,未必有助根本上解決香港的外傭問題。

2012年4月2日 星期一

《褐色的花地瑪》IV:漂泊的跨國親情










雨勢逐漸減弱,點點雨花乘著風飄然落下,彷彿在配合課室的寧靜氣氛。學生屏息以待,想從Sara口中知道她家裏的外籍傭工auntie Fatima在懷疑丈夫外遇、趕回家鄉菲律賓後,結果如何。Sara回憶起初到Fatima那「豪華」的家的晚上,她聽到隔壁傳來Fatima與丈夫的說 話,縱使她不明白談話內容,卻因此輾轉難眠。
清早醒來,天空晴朗無雲,昨天的驟雨已奔馳而過。Sara在不熟悉的房子小心前進,四處尋找Fatima,想知道她丈夫是否真的做出令Fatima傷心的事。
「Fatima正在哼著歌煮早餐,笑著跟我們說,原來關於她丈夫有外遇一事,純粹是誤會,似乎是她的同鄉認錯人。我們聽到後如釋重負,早餐也比平常美味。」
Fatima的女兒Jacinta不在場,想必是還在生她母親的氣。Sara暗自為Fatima擔心,同時感覺得到自己的存在使Jacinta更生氣。當然,後來的事證明她不過是杞人憂天。
「Fatima 擺放好食物和餐具後,從行李箱拿出疊起來有半個人高的禮物,走進女兒的房間,順便叫她出來吃早餐。我們等了一會兒,終於見她走出來,穿著Fatima給她 買的新鞋子和新衣,看來就跟香港的女孩子一樣。她看來沒有昨晚的悶悶不樂,Fatima跟她說話時也肯應答。」
當時坐在Sara旁邊鏗舅父語帶佩服的說:「畢竟是知女莫若母啊!」
Sara則是打從心底為Fatima高興。
「Fatima 的外甥女跟我們共進早餐,而且自薦充當導遊,帶我和鏗舅父參觀村落和附近的城鎮。她比我年長約10年,是個剛剛從大學畢業的漂亮大姊姊,說流利英語。這個 姊姊跟我們說,她很快就會來香港工作,跟Fatima一樣當家庭傭工。鏗舅父問她在菲律賓找不到工作嗎?她好像不太好意思似的,苦笑著說就算在菲律賓找到 工作,也不及跑到香港煮飯做家務掙錢多。」
一個打扮相當時髦的年輕異國女性透過投影機出現在同學的眼前,照片裏的長髮麗人牽著Sara的手,笑得燦爛。
3 人吃過早餐,準備出門,Sara問大姊姊,要怎樣Jacinta才不會生她的氣。大姊姊歪頭想了一會,說道也許送她一點小禮物便是,而且她知道這個小女孩 想要什麼東西。她輕撥秀髮,微笑說其實只要讓Jacinta知道Sara沒有搶走她的母親,那個女孩只是在吃醋而已,畢竟她極之想念母親啊!說完,她帶著 Sara和鏗舅父去買禮物。
他們在日落之前回到Fatima的家。雖然Jacinta與母親和好了,但仍然對兩個陌生人存有戒心,仍舊待在房間不理人。
「我 在叩Jacinta的房門時,緊張死了,心想不知道會否弄巧反拙。結果如大姊姊所料,她看到我手上的禮物時,原本繃緊的臉立時放鬆。我試著用英文跟她慢慢 聊天,為上次視像通訊的事道歉。她搖搖頭,說她才應該道歉。之後她邀我進入房間,不斷問我Fatima在香港的事,例如平常都吃些什麼、要做什麼工作、我 們對她好不好、她會去哪兒玩、她開不開心、有沒有掛念自己等。Jacinta說Fatima在書信或是手機短訊裏,老是詢問她的情況,卻鮮有提起自己的生 活,所以她只好問我。我當然非常樂意告訴Jacinta,話匣子打開了就關不起來。」
聊著聊著,天色漸歸暗淡,星光閃爍,但兩個女孩沒有理會,透過對方,蒐集著自己「家人」的生活點滴。
「在之後的幾天,Fatima與Jacinta和好如初,Jacinta也不再敵視我,甚至帶我到溪邊玩耍。」
在一眾師生眼前出現一張照片,背景是一條小河溪,一個膚色較深的女孩正在大笑,追著雙手掩頭逃走的Sara,Fatima站在後方守望著兩個女孩,鏗舅父則與大姊姊坐在一旁,拿著記事簿低頭書寫。
「轉 眼就到了回香港的日子,我們在清晨準備離開。Jacinta跟母親擁抱良久後,將一個髮夾放在我的手上——那是Fatima送給她的禮物之一。她說這是答 謝我照顧她母親的禮物,希望我會繼續好好對待她。登上Fatima丈夫借來的車子,我們沿路駛向機場,Fatima在車上一直注視丈夫。到達機場後,她淚 眼汪汪的跟丈夫道別,臉上掛著千萬個不捨,回頭不下10次。後來在飛機上,她一直凝望窗外,不發一言。」
Sara無法向同學說明回程時Fatima臉上的表情有多令人心酸。
「我 終於明白,她並非純粹是一個外籍傭工,同時也是妻子、是兩個子女的母親,她有屬於她的家鄉、有屬於她自己的記憶和感情——她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因此我向 各位分享Fatima的故事,希望大家會重新考慮,若你們家裏也有一個『沒有被計算在內的成員』,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來自什麼地方、帶著什麼故事漂洋而 來?謝謝大家。」
Sara微微鞠躬,答謝同學的熱烈掌聲,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老師正要叫下一名同學出來。Sara頭上髮夾是一排黑色的小花,末端鑲嵌著一顆小小的人造寶石,隨著身體擺動,它發出銀白的淡淡光輝。在遙遠的彼方,想必閃耀著同樣的亮光。
Sara 拉苐坐下前,往外匆匆一瞥,原本泊在校園頭上的烏雲卸下沉重的貨物後,已然出航遠去,四周又回復一片光亮。她感到外面有人在看著她,回眸一望,終於發現平 時猶如隱形的聖母像。Sara在心中感謝聖母,一滴雨水滑過聖母的臉龐,降在聖嬰的額頭上。她始終憐愛地看著一切,似乎正在用那包容萬物的目光為懷裏嬰兒 拭去淚水。
——完——
通識導讀﹕學習互相包容
我們以Sara與Fatima的故事帶出全球化對我們日常生活帶來的改變。自1980年代,香港就有不少由外傭帶大的孩子,而菲律賓就出現了「沒有 母親的一代」。無疑這種新的「家庭模式」對香港和菲國的新一代都可能會產生不良影響。在香港,有人認為外傭的過分照顧是「港孩」出現的主因,而反過來菲國 的留守兒童也面對種種成長問題。
不過,我們是否應取消輸入外傭?有論者認為現在香港外傭制度剝削外傭,而外傭不能得到最低工資保障及居留權 也不公平。外傭獲得的工資是否足以彌補離鄉別井的情感代價?而我們長期依賴外傭提供家務支援,亦可能阻礙了本地家庭服務的發展。但無論如何,對外傭和僱用 她們的家庭而言,這樣的安排雖不完美,卻是可以接受的選擇,所以外傭來港數字才穩步上升。外傭居港權的問題,其實只是香港外傭制度帶來的議題之一,它和通 識課程中的個人成長、生活素質、家庭變遷、全球化全都息息相關。
外傭多數不會變成我們的「桃姐」,因為她們和Fatima一樣,一般都希望回國與家人團聚。但生活在「同一屋簷下」,無論是否血親,本來就需要互相了解和包容,而在同一社區,對和我們一樣為生活、為家人努力工作的外地勞工,看來我們也可以抱開放、共融的態度相處。
通識科的精神,正正是希望同學能在充分的知識基礎上,反思、選擇我們的生活方式與態度。
延伸閱讀
Parrenas, Rhacel S. 2001. Mothering from a Distance: Emotions, Gender, and 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 in Filipino Transnational Families Feminist Studies 27(2): 361-390.
趙永佳、李子樂(2006),〈人離鄉賤?:香港外籍家庭傭工狀況調查〉,載《社會發展的趨勢與挑戰︰香港與台灣的經驗》(頁247-276),香港中文大學香港亞太研究所
作者趙永佳為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副所長,長期關注高中通識科發展。郭家偉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立志成為全識作家。
(原文刋於2012329日《明報》「通通識」)

2012年3月29日 星期四

《褐色的花地瑪》III:家人的家人






雨聲淅淅瀝瀝,似乎暫時不捨離去。Sara正在發表關於她的外籍傭工——Auntie Fatima——的報告,忽爾想起Fatima曾對她說,儘管在她的家鄉,下雨跟災難降臨無異,但雨天總叫她特別思鄉。Fatima現在是否佇立窗前,試 圖撫平湧上心頭的萬千思念呢?Sara抖擻精神,繼續訴說她和Fatima的故事。
Fatima曾跟Sara抱怨長途電話費太昂貴,使她不能經常致電回家;就算想透過互聯網跟在菲律賓的女兒視像聊天,也只有在禮拜日才有機會,因為她只有放假才能到網絡咖啡店使用電腦,說著說著幾乎落淚。Sara不忍心,於是提議使用自己的手提電腦幫助她聯絡女兒。
「我們趁媽媽晚歸,打開手提電腦,架好攝影裝置,然後透過Skype接上了她女兒的電腦。等待連接時,Fatima自豪的說,她女兒的電腦是用她的薪金買的,規格不比我用的差。我坐在電腦旁,一方面避免阻礙她們的談話,一方面替Fatima把風,以防媽媽突然回來。」
「Fatima 一見到女兒,馬上又哭又笑,數分鐘才平靜下來,可以正常地說話。她們說話混雜英文和鄉音,我很難聽清楚她們在說什麼,只知道Fatima高興得差點想抱住 電腦熒幕親吻。她的女兒膚色比我深,留有一頭爽朗的短髮,跟她的母親一樣笑意盈盈,光看動作就知道是個活力十足的女孩。」
「過了一會兒,Fatima向我招手,說想介紹我給她的女兒認識。我挪到熒幕前,剛想向畫面中人舉手說『Hi』之前,對方就突然大聲喊了句我聽不明白的話,然後視訊畫面就中斷了——Fatima的女兒激動得直接把攝影裝置扯下來。」
「我一臉驚訝的轉頭往Fatima瞧,她已經泣不成聲,原來她的女兒說我是『搶走她母親的人』。我想安慰她,但她反過來先跟我道歉,說她的女兒不懂事。後來她再也沒有要我幫忙聯絡女兒了。」
同學和老師一同嘆氣。
「今年3月初,Fatima變得沒精打采,神不守舍。煮菜時連糖和鹽都混淆、媽媽叫她買東西總是買錯、拿著乾的抹布拭窗,連跟我說話時也有氣無力,一副愁上眉端的樣子。」
「在我不斷追問下,Fatima才肯說出原因——聽她的一個同鄉說,懷疑Fatima的丈夫有外遇,也就是婚外情。Fatima哭著跟我說,她認識很多外傭也遇到同樣問題,當家裏開始變得有錢,而妻子出國打工,留在家鄉的丈夫出軌是屢見不鮮的事。」
「Fatima心急如焚,跟媽媽請了一個星期假,打算在復活節期間回菲律賓一趟,查明事件的真相。剛好我的舅父——我都叫他鏗舅父——正在攻讀博士學位,研究外傭在香港的生活狀況,聽到Fatima的情況,馬上就請Fatima讓他跟過去做考察。」
「我 也想一起去,因為我很想知道這個一直在我身邊的Auntie Fatima,她的家是怎樣的。我請求鏗舅父帶我去做考察,他爽快地點頭說好,反而是媽媽不太贊成,說太危險。我跟她說,這次考察正好可以當作將來通識科 的獨立專題研究的題材,對我的學習大有幫助。舅父也幫忙勸了媽媽半天,她終於答應——雖然我們出發時,她仍皺著眉。」
「我們的旅程並不輕鬆 呢。先是Fatima的行李過重,只好把東西分給鏗舅父和我,好使用我們的重量配額。她買了一大堆電器、日用品、衣服給家人;行李箱居然藏了一個電飯煲和 兩對全新的Nike球鞋(而且她事先已經海運了一大箱禮物回家)!看著她沒完沒了的把一盒又一盒的東西拿出來,我們差點暈倒!」
Fatima 對他們說,她的老家離馬尼拉很近,然而光是抵達Fatima老家所在的市鎮就花了他們不少時間。3人下午抵達馬尼拉,甫步出機場,就看到一個男人站在一輛 殘舊的小型客貨車旁邊朝Fatima猛揮手,看來是Fatima的丈夫。Fatima解釋,這輛車子是她丈夫借朋友的,本來她打算乘巴士回家,但丈夫堅持 要來接他們。Fatima見到丈夫,卻沒有理睬他,只是狠狠地把行李箱甩到車上,然後獨自坐在後座。她的丈夫一臉歉意的對Sara和鏗舅父笑了笑,幫他們 安置好行李後請二人上車。
四人一車沿海灣的公路繼續旅程。一路上Fatima都沒有和丈夫談話,卻跟Sara和鏗舅父在後座聊個不停,介紹沿途風光。
3個多小時後,他們來到一個小鎮,天空已開始暮色蒼茫。
「我們沿著一條能遠眺河流的馬路前進,一路上果然沒有任何交通燈。」
Sara 按動滑鼠,當天在車上拍的照片一幅又一幅的投影在白布幕上。那一天的天空跟今天的相像,不過卻是驟雨過後的悶熱初夏黃昏,夕陽穿過低空的浮雲,盡最後的努 力輕撫大地。狹長的馬路在田野、稀疏零落的房舍和雜草之間無限伸延。下車後放眼一看,附近有不少房子,不規則的散落於馬路兩側。天色朦朧卻無法掩飾某些老 房子牆身胧裂、屋頂瓦片剝落,一副日久失修的模樣。
「與鄰近的平房比較,Fatima的家稱得上美輪美奐!Fatima哼著歌說,她和其他出國工作的家人儲蓄多年,兩年前修葺好房子,現在更多了個小園子可以蒔花弄草呢!」
鏗舅父和Sara當場咋舌,這座在門前有個小花園的獨立房子遠比他們在香港的家來得寬敞,屋內裝潢也頗講究。鏗舅父低聲嘀咕,在香港想買到如此房子,恐怕工作一輩子也不足夠!
「我們跟著Fatima進屋,她的家聚集了很多人,大都是村裏的人和親戚,聽見Fatima回鄉,全都跑過來探望她。Fatima很興奮,跟家人笑著擁抱,嘴上說個不停,一邊介紹我們給她的親人認識,一邊分發禮物。」
「入 夜後,屋內的人終於散去,Fatima剛剛做好飯。她的大兒子正在城市讀大學,所以家中只有她、她的丈夫、來她們家寄宿的外甥女,以及她的女兒 Jacinta。她還在生母親的氣,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直到吃晚飯才肯出來。由於早就習慣了Fatima的菜,我和鏗舅父吃得津津有味,但Fatima 的女兒吃了一口就哭起來,拋下幾句話後跑回房間,留下滿臉錯愕的Fatima。她的丈夫用英文跟我們說,因為Fatima煮的菜全都不合女兒的口味,女兒 說母親忘掉她了,所以耍起性子來。」
Sara回想起來,當時Fatima肯定很傷心。老師雙手交叉胸前,想像若自己拋下女兒到外地工作,經過10年以上的歲月後,女兒與她的隔閡會有多厚。
「Fatima讓我們住在大兒子的房間。睡覺前鏗舅父說,今天探望Fatima的人,當中不少是來向她借錢的。他說外傭掙到的錢遠比在本地多,在貧窮的家鄉儼然是個小富翁,難免會成為借錢目標。」
那個晚上,Sara第一次接觸Fatima的家人,重新感受到Fatima是個有血有肉的人,絕非從天降來到自己在香港的家。擁抱著此番感慨和為Fatima感到擔心,這次輪到Sara在一個陌生的家裏入睡。
——待續——
通識導讀﹕菲國「沒母親一代」
從經濟角度來看,全球化下的勞工移動,有百利而無一害,跨國的勞動力流動,代表勞動力在需求低的地方轉移到需求高的地方,對移工本身、移居地、原居地,都會帶來經濟效益。但勞工移動卻帶來不少社會問題,今期故事應該可加深大家對這方面了解。
以 菲律賓為例,2010年有140萬人到外地工作,其中112萬為首次出國工作。而首次出國從事家務工作的,同年有94,880人是女性,只有1703人是 男性。這些出外工作的勞工,為菲律賓創造了可觀收入,2010年就帶來了超過187億美元外匯收入,粗略推算,達國民生產總值9.4%。
但 在為家人及國家創造收入的同時,菲律賓的海外派遣也帶來不少社會問題。2008年《時代》雜誌就以「沒有母親的一代」(The Motherless Generation)形容菲律賓兒童。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推算大約每4個菲律賓兒童中,就有1個兒童的父或母或雙親在海外工作。在「個人成長與人際關係」 單元中,我們知道,若父母工作時間過長或長期在外地工作,孩子或會產生情緒或成長問題;但菲國留守兒童平均每2至4年才能見到父母一面,對他們的影響可想 而知會更加嚴重。全球化,從來都是同時帶來了經濟收益與社會成本,充滿矛盾的過程,本周故事中Sara因為和Fatima一起回家鄉,才有機會了解 Fatima長期在外工作對家人的影響。家中有外傭的同學,又有幾人知道外傭的家庭狀況?
延伸閱讀:
Bryant, John. 2005. Children of International Migrants in Indonesia, Thailand, and the Philippines: A Review of Evidence and Policies. UNICEF Innocenti Working Paper 2005-05. (globalnetwork.princeton.edu/bellagio/bryant_international_migrants.pdf)
Patricia Cortes and Jessica Y Pan. 2010. Outsourcing Household Production: The Demand for Foreign Domestic Workers and Native Labor Supply in Hong Kong
(home.uchicago.edu/~jesspan/hkmarch10.pdf)
Mahr, Krista. TIME. 2008. The Motherless Generation
(www.time.com/time/magazine/article/0,9171,1858730,00.html)
作者趙永佳為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副所長,長期關注高中通識科發展。
郭家偉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立志成為全識作家。

(原文刋於20123 22日《明報》「通通識」)

2012年3月16日 星期五

《褐色的花地瑪》II:家中傭人


課室裏的歡笑聲漸漸散去,大家靜候Sara繼續她的報告,洗耳恭聽她的Auntie Fatima——在她家工作的菲律賓籍女傭——的故事。Sara先是微笑,答謝同學的期待,然後才開口講話。
「爸 爸對Fatima頗冷淡。雖然算不上粗魯無禮,卻會給她起『花名』。他覺得她的名字『Fatima』太難發音,於是把她叫作『阿麻』。除了關於工作的事, 爸爸從來都不曾跟她搭話,彷彿她是隱形似的。爸爸不喜歡跟Fatima一起吃飯,當我們在飯廳一家人吃飯時,她只可以一個人在廚房獨自進食。儘管 Fatima沒有怨言,但有時候我會早一點吃完飯,跑到廚房陪Fatima,讓她不會太寂寞。」
「媽媽對Fatima較友善,會跟她聊天, 但她偶爾也會怪怪的。例如在我10歲生日那天,媽媽嚷著要親手給我做一個漂亮的生日蛋糕。Fatima想幫忙,媽媽卻連材料也不准她幫手準備——明明平時 所有吃的都由Fatima一手包辦。後來切蛋糕時,媽媽居然沒有打算分給Fatima,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幸好我及時說出來,不然她就只能看不能吃 了。」
老師右手托著下巴,暗忖這大概是嫉妒。自己因為工作關係,無法時常陪伴女兒,眼看女兒跟外傭日漸親暱,自然會感到不是味兒;在女兒生日這重要日子更不容別人插手了。
「在 我還年幼時,祖父祖母和其他親戚難得從加拿大回港過農曆新年,一家人上酒家吃飯,一圍桌子坐得滿滿的好不熱鬧。爸爸發現沒椅子空出來,竟然叫Fatima 站著!我想,要等到我們吃完,她可能要站上兩個小時,這怎麼可以!我覺得不妥,於是裝哭,硬要Fatima抱。爸媽拿我沒辦法,最後只好准許Fatima 坐下,讓我坐上她的大腿。回家時,Fatima偷偷向我道謝,說雖然她的大腿痠軟得很,卻總比站著來得好。」
同學大都點頭稱是,又拍手讚許Sara做得好。Sara意識到,其他同學或多或少都曾經歷類似情景。
「也許大家會覺得我的家人對Fatima算不上很好,但我曾聽說過更過分的例子。」
班上部分同學聞言挑起眉毛。
「Fatima 跟隔壁的菲傭相熟,每星期日都會一起出門。這個auntie服務隔壁的家庭超過10年,每天都為主人全家準備早餐。雖然主人會給她做早飯的飯菜錢,可是從 不支付屬於她的早飯錢。換言之,她要自掏腰包解決自己的早餐!Fatima說,這個auntie把每月大部分薪金寄返家鄉,根本沒剩多少錢,因此每天都要 為早餐苦惱。她曾經因為太餓又沒錢吃早餐,跑過來我們家向Fatima求助,Fatima把自己的食物分一半給她。Fatima說這個auntie一邊吃 一邊哭,好不可憐。為什麼會有人如此惡劣地對待這些外籍傭工呢?就因為她們是『工人』?」
很多同學陷入了沉思。
「我不覺得Fatima是工人,我視她為其中一個家庭成員。爸爸總是不在家,媽媽常常早出晚歸,要跟他們見面並不容易。在我的記憶中,到處都是Fatima的身影,因為她總是陪伴我左右。」
對 啊,話說出口之後,Sara就更覺如此,其實一家三口早就習慣了這個「外人」的存在,不過大家如何看待她倒是大有不同罷了。Fatima剛來港 時,Sara的母親不太信任她,老是把同一句說話重複數遍、特地檢查她買的東西是否正確、向Sara查問Fatima一天的行蹤。後來因為工作實在太忙, 無奈只好不了了之。父親視Fatima為傭人,雖然不會粗魯地呼喝她,以免有失風度,卻不打算關心她。Sara卻視她為家人,儘管沒有血緣、種族和膚色相 異、Fatima是來工作的……但這個漂洋過海而來的auntie可是每天都在盡心盡力照顧自己啊!Sara細數自己正在蘇醒的回憶——
「在我還小的時候,Fatima每天都會接送我上學放學。晴朗時會拿著媽媽的防紫外線摺傘;下雨時會撐著爸爸的黑色大雨傘,左肩掛著我的書包,右手摟著我的膊胳。」
「從小到大,我就要參加很多課外訓練班,星期一要練鋼琴、星期二要學跳舞、星期三學英文、星期四要練游泳……Fatima總會跟在我的身邊,坐在一旁等待。當課堂完結後,她就會立即遞給我飲料和點心,有時是買來的蛋糕;有時是她親手做的家鄉小吃。」
「以 前,我每晚都會纏著Fatima,睡前給我講故事,因為媽媽即使回到家,晚上要處理學校的工作,沒空哄我睡覺。Fatima總是放下手上的工作,或是犧牲 晚上的休息時間來陪伴我,疲倦了,她會邊拿著書邊打盹,嘴裏還含糊不清的讀著故事內容。通常她讀到一半就會睡著,我只好自己把書拿過來讀,因此看了不少故 事書呢!」
Sara想起Fatima打瞌睡時搖頭擺腦,口中念念有詞的樣子,嘴角就輕輕向上彎。原本遠在另一天際的雲塔在不知不覺之間飄到 校園的上方短暫停泊,為校舍抹上一層淺薄的陰影,順便灑下一道水幕般的驟雨。人造的石洞為聖母像遮風擋雨,但陣陣雨滴還是濺到她的身上,她卻毫不在意,繼 續緊抱聖嬰——即使手上的嬰兒與自己未必有血緣連繫。
「在Fatima來到我家之前,我在幼稚園的所有活動都沒有家人陪同。K1與K2時的聖誕表演,我都是表演給其他同學的家長看,更別說有人會為我拍錄像或 鼓掌。念K3時,終於有『家人』來看我了——那人就是我的auntie Fatima。之前兩年我都是演花草樹木的角色,K3時卻突然當上主角。我很緊張,在課室準備時更嚎哭起來,連老師也拿我沒有辦法,只好把我的家人找來。 Fatima又抱又哄又說笑話,好不容易才止住我的眼淚。」
「正式上台時,我見到Fatima手裏高舉數碼攝錄機,跟其他家長一起蹲在台下 往台上拍。她一邊手忙腳亂地操作攝錄機,一邊局促不安地跟其他家長互相擠在一角。結果回家一看,Fatima所拍的錄像時近時遠、時清時蒙,叫人看得難 受。媽媽很生氣,念了她半天。可是,我記得很清楚,當時Fatima是多麼努力地跑到台下,在陌生的家長的包圍中,操作那部她曾視為怪物的數碼攝錄機,盡 力對準我時的模樣。在謝幕時,Fatima只顧著鼓掌,差點把攝錄機摔在地上!自從那時開始,我就視這個auntie為家人。」
Sara知道Fatima也抱持同樣的心情。現在她在做什麼呢?Sara一邊說她的故事,一邊想念她。也許看到天氣陰晴不定,正在擔心會不會打雷。不過可以肯定的是,Fatima無論任何時候都在想念故鄉的家人。
——待續——

通識導讀﹕外傭改變核心家庭結構
通識的術語來說,這是一個「跨單元」的故事,先是全球化下的勞工流動,來到本周,我們進入另一個議題——家庭的變遷。
我們普遍認為傳統中國大家庭在現代化下逐漸小型化,變成父母與未成年子女組成的「核心家庭」,但在外籍留宿家傭加入後,這種「變種」核心家庭又和純粹的核心家庭有很大不同。無論在家庭的結構、功能及成員間關係,我們在香港見到的「外傭家庭」和中國傳統家庭不同,也和理論上的核心家庭不太一樣。
在有年幼子女的外傭家庭,外傭負擔了很多傳統「家長」(尤其是母親)的職能,而照顧小孩和長者,是本地外傭的主要工作。這些「不是外人的外人」在僱主家中,也會令家人之間關係產生微妙變化。外傭與被照顧的小孩往往會發展出深厚感情,故事中的Sara沒有提及,但當她4歲時,Fatima的前任外傭離開時,相信她也曾哭得死去活來。對很多本港「雙職家庭」的小孩來說,外傭宛如親人。SaraFatimaAuntie,就突顯了這種視她為家中成員的關係。
延伸閱讀:
《主題性住戶統計調查:第五號報告書》(52-70),〈對聘請家庭傭工的意見〉,香港政府統計處(2001)
作者趙永佳為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副所長,長期關注高中通識科發展。郭家偉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立志成為全識作家。
(原文刋於20123 15日《明報》「通通識」)

2012年3月8日 星期四

《褐色的花地瑪》I:不是家人的家人



炎炎夏日剛從春天手上接過接力棒,跑在五月初的路上。豪爽的驟雨替代點點春雨,不時奔馳而過,然後惡作劇似的隨風而去。白皚皚的雲塔一座又一座在天上悠然掠過,一次又一次遮蓋絢爛的陽光,課室裡的人和物的輪廓時晴時暗,操場水光粼粼。

從課室望去,可以看到校園中庭裡的聖母像。潔白的聖母溫柔地用雙手抱著同樣白璧無瑕的聖嬰,站立在雨後的中庭,用包容一切的慈愛目光輕撫著學生們,無懼風雨,默默地守護著她們的學習。
這是一家區內的傳統名校,有著頗為久遠的歷史。聖母像與校舍同齡,作為學校的信仰代表,在建校之際就已經在中庭佇立。對學生而言,這尊石像跟校舍的其他建築物無異,正如沒有人會對家裡的雪櫃行注目禮一樣,幾乎不曾有學生留意過她。
課室內的學生們全都乖巧地坐著聽老師講話,只有幾個人轉頭往窗外看,眺望那陽光的碎片在操場上起舞,卻沒有留意到聖母的注視,彷彿那份關懷的婉麗目光是理所當然似的。儘管她每日都在她們的身邊,大部份的學生都對她視而不見。
老師輕咳一聲,說了幾句開場白後就退到課室的一角坐下,一位女學生從後方的座位站起來,不徐不疾走到同學面前。在窗戶和其他同學的座位中間走過時,她並沒有往左邊轉頭,所以沒有注意到聖母像也在看著她。由昨天開始,班上的同學都要逐一匯報在復活節假期時所做的,關於通識科全球化與個人成長的報告,表現優秀的,將作為班代表於校園中庭聖母像旁邊的展板上公開展出。
「各位午安,我是Sara。」少女緩緩頷首,開始她的報告。
「大家知道我有多少個家庭成員嗎?」看來她想先賣個關子,故意不直接道出報告的題目。
她的一位同窗兼好友沒多想就大聲回答:「不就是妳和妳的父母嗎?一共三個人嘛!」,其他幾個跟少女熟稔的學生也點頭表示同意。
站在教師桌前的少女惋然一笑,右手提到胸口的高度,輕搖兩下。
「其實是四個人,我、我的父母親、和我們的外籍家庭傭工——我的Auntie Fatima。」剛才在點頭的同學們不禁發出「啊」的一聲,本來瞄著窗外風光的同學這時回過頭來,一臉狐疑。
「我的報告就是Fatima的故事,希望大家能聽一聽。」
Sara這才喚醒處於待機模式的電腦,打開早就準備好的powerpoint,播放第一張投影片。投影機將一幅照片投射到她身旁的白色塑料布幔上。照片裡,SaraFatima攬著對方的肩膀,笑意盈盈的對著鏡頭做著「V」字手勢——儘管後者的表情略為緊張、生硬。這位外傭的年紀大約能當Sara的母親,打扮跟本地的婦女一樣光鮮,除卻比較引人注目的膚色外,也許跟本地人無甚分別。Sara指著照片說,Fatima因為知道她要在課上「出鏡」,所以特地打扮一下,平常她可不會穿這身衣服,這套入時的衣裳是她在假日參與朋友的聚會時才會披在身上的「戰衣」。
「早在我出生之前,爸爸媽媽就有聘請外傭。Fatima在我四歲時來到我們家,也是我們家所聘請的第三位外傭。如大家所知道,我的爸爸在內地工作,一星期最多只會回家兩天;我的媽媽是一位中學教師,在我起床時出門,於晚飯時間才回家。一天大部份的時間,我都是和Fatima一起過的。我想有不少同學都跟我一樣對吧?」
班上約一半的人猛然點頭。老師也在心裡暗想,不曉得家裡的外傭有沒有好好送午飯給讀小學的女兒,這個新聘請的印尼外傭並不如之前的菲傭聰明,教人有點擔心。
Fatima來自菲律賓。叫她一起拍照時,她總是忸忸怩怩的;但一談到她的子女時,她就高興得說個不停。她有一子一女,大兒子現在好像正在大學修讀電腦;小女兒則比我小幾歲左右。她跟我說,她在結婚後就沒有再工作,為了供養子女,才會離鄉別井來到我們家;當年她決定出國做外傭時,小女兒才剛剛滿一歲。」
「她出身於菲律賓的一個小村莊,因為家裡沒有錢所以沒有讀大學。這份外傭工作是她人生中第一份正式工作,在菲律賓的外傭訓練中心接受了一個星期左右的訓練後,就被派到我們家。」
「也許是第一次到外地工作;又或者是因為香港的生活環境跟她的故鄉實在相差太遠,她剛剛到來的時候,對很多日常生活的常識都一曉不通。例如她不懂得正確地看交通燈號,常常在紅燈時衝出馬路,嚇得我們半死,媽媽花了不少時間才教懂她不可亂過馬路。在她居住的村子,固然也有馬路,但遠不如香港的繁忙車多,也沒有交通燈,因此她不懂得香港的交通規則。」
「她來的時候正好是夏天,不久後就刮起颱風。懸掛八號颱風信號的晚上,每次行雷閃電時,她就會嚇得拋下手上的掃帚或是碗碟,跑到媽媽面前,淚流滿臉、渾身顫抖的問,房子會被吹倒嗎?房子會不會浸水?地板在震動,真的沒問題嗎?我記得爸爸和媽媽都在笑她傻,我卻覺得她很可憐,她是真的覺得害怕。」
Sara稍作停頓,想再舉一例,然後像是想起甚麼似的笑了笑。

「在我快五歲的時候,有一次家裡只有我和Fatima。她在跟我玩耍時,嗅到有一股臭味不斷從窗外傳進屋內,於是她把全屋的窗戶都關上。過了一會,門外傳來激烈的拍門和叫喊聲。Fatima往窺孔一望,突然跌坐在地上,神色慌張的跑過來抱著我。她說外面有好多個拿著斧頭的恐怖男人!好可怕!她把我抱得緊緊的,說甚麼也不肯開門,連我也不禁怕起來。擾攘半天,結果媽媽從工作中趕回家,說是大廈管理處打電話給她。後來我才知道,門外那些『恐怖男人』其實是消防員,因為有住客報稱發現古怪臭味;又見我們家窗戶緊閉,於是懷疑我們家發生洩漏煤氣的事故。領頭的消防員跟我們說,還好是誤會一場,沒有氣體洩漏,不然我和Fatima就死定了。媽媽被Fatima弄得哭笑不得,講解了很長的時間,她才終於明白,破涕為笑。」
同學們都忍俊不禁,Sara稍稍停頓,等待大家平靜下來時機繼續講話,同時陶醉於窩心的回憶之中。校園外的不遠處,正有一位外籍家傭提著兩大袋食材,在斜坡上一步又一步的緩緩前進,返回山丘上的高級住宅。天氣頗為炎熱,汗水從她的臉龐飛墮到路上的水窪,不久後被藍天蒸發,重新飄向雲的彼端。聖母像的視線穿過校門,將這一幕看在眼內。

這些學生對附近的一切都瞭如指掌,自然不感好奇或震驚——因為她們在這城市裡長大;因為這兒是她們的家。然而,對這位揮汗如雨的外藉傭工而言,這條被陽光照得灰白的道路、這家學校與裡面安坐椅上的學生、這個她暫時棲身卻又不知歸期的城市,全都是陌生的。即便如此,她還是遠道而來了,默默地邁出腳步,回到那不是她的家的家。
這就是她們的道路。
——待續——
導讀
這個故事最重要的訊息是全球化其實就在我們的身邊進行著,不過我們往往會有意無意之間視而不見,能認清在日常生活中「現在進行式」的全球化的種種現象,能敏銳地察覺我們的生活是如何翻天覆地被全球化所塑造和改造,是唸好這個單元的前提條件。
課程中一條問題是「全球化有甚麼特徵和發展趨勢?」,而當代全球化的其中一項重要趨勢和推動力就是勞動力的全球流動。我們一般把這現象稱之為「國際人口移動」(International Population Migration)。在香港,外籍家傭自八十年代開始,就是人口流入的主要成份。
這些外籍家傭和其他工種的「外來勞工」一樣,在香港(或其他移居地)都面對很多工作、生活上的適應問題。如果「外來工」的來源地(如菲律賓農村)和香港的發展程度有很大差異的話,適應期就會更長和困難。
在本港和Sara一樣情況 --有位「不是家人的家人」-- 的年青人-為數不少。根據最新2010年版的《香港統計年刊》,外籍家傭的總數由1999年的十九萬多,增加至2009年二十六萬八千人,當中最多來自印尼及菲律賓,分別有十三萬及十二點九萬人,二者相加已佔整體的在港外籍傭人的九成七;其餘的外籍傭工則是以來自南亞為主,例如印度、尼泊爾等。
全港約有7.8%的住戶傭有外傭,而在未成年兒童和青少年或全日制學生的家庭,則有14%僱有外傭。換言之,每8個青少年或兒童就會有1個在家中會與外傭有頻密接觸。
無論您的家中有沒有外傭,我們由本周開始,會以一連四篇連載故事來帶您進入香港全球化的最前線 外傭家庭。
延伸閱讀:
通識快閃黨:"外傭與通識"
作者趙永佳為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副所長,長期關注高中通識科發展。郭家偉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立志成為全識作家。
(原文刋於20123 8日《明報》「通通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