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6日 星期五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的「通識觸覺」 — 日本動畫《夏娃的時間》與香港家傭議題











常常有同學問我,到底怎樣才算得上是一個「學有所成」的通識科學生。撇取用考試分數這個老掉大牙的量度準則以外,我以為,一個好的通識學生,應該可以培養到一種「通識的觸覺」,能夠敏銳地察覺到不同議題中的矛盾,找到討論的切入點,並可以用不同角度去思考或分析現象。若能做到這般工夫的同學,恐怕都已經練成「通識神功」,能夠逍遙遊走各種議題。
這樣說或許武俠味道重了點,且讓我舉一個最近個人的小例子,來說明如何將通識科融入生活。
比方說,當我觀看動畫《夏娃的時間》時,我驚覺它一矢中的地切中了香港近期熱烈討論的社會議題 — 這套來自東洋,原是不折不扣的超現實科幻動畫,竟然能與本港外傭議題扯上關係。這些聯想可能只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的對號入座,但細心觀察過後,卻大有異曲同工之妙。
動畫是在20088月開始在網路發放,一套共6集,每集15分鐘動畫短片;20103月再編輯成一部90分鐘的電影。就動畫本身而言,其製作水準極高:畫面細緻,電影感極強,光影明暗的配合都相當妙絕,鏡頭調度與角度更是一流。人物的造型設定優美,尤以女角為甚,聲優的陣容更是同樣「強大到不可思議」(網友十阿彌語),包括福山潤、田中理惠、佐藤利奈等,可謂顆顆巨星。
動畫故事中的時代裡,社會上對有高度人工智能的家用機械人有既定的歧視性規範與看法,認為不應把它們視作人類,而是應該把機械人看作成「家庭電器」一般,甚至有「倫理委員會」等反機器人的團體,在媒體對機器人的普遍應用提出異議;社會上亦有所謂的Dori族(Android Holic機械人精神依存症的日語簡寫),諷刺某些把機械人視作人類的年青一代。換言之,這是一個有好像種族隔離 (Apartheid) 制度的「差別待遇」社會,只是對象由有色人種換成機械人而已:例如動畫中的機械人被設定有光環投影在頭上,而光環的內容會顯現所有者現在執行的指令,這和納粹在猶太人身上刻上特定的印記一樣,都是標明不同種族不同身份的工具。
動畫中陸夫是一名中學生,父母常在外工作,「擁有」一名家傭機械人莎美照顧他和姐姐二人。每天僱主會從機械人的儲存體中下載GPS移動記錄,以監控它的行動。有一天陸夫留意到莎美的紀錄中有異常,在沒有命令的情況下去了一家叫「夏娃的時間」的咖啡室,於是就和同學正樹一起到這家咖啡室一探究竟。
「夏娃的時間」咖啡店有一條特殊的規則,就是在那裡人類和機械人沒有區別的,而機械人也可以把光環關掉,和普通人一樣享受休閒放鬆的時間。跟莎美到夏娃的時間後的陸夫,碰到了各式各樣的機械人,逐漸令他充份認識到機械人其實和人類一樣有人格與自我意識;在第二集裡,他更發現了莎美到夏娃的時間的真正原因,原來是因為陸夫曾投訴她泡的咖啡不好喝,所以要向店主學習如何為他泡好一杯香濃的咖啡,令陸夫大為感動,從此解開對機械人的心結,能夠和它們「正常」相處,還成了「夏娃」的常客。
正樹的故事就更曲折:他的單親爸爸雖在反機械人組織工作,卻因長期不在家,要依靠家傭機械人D-TEX照顧。有天他爸爸發現D-TEX對小正樹表現太「親切」,於是命令它不可再與正樹談話。正樹當時年紀還少,不知就裡,只以為D-TEX生他的氣不和他說話,大受打擊,從此對機械人有產生陰影。正樹的爸爸打算取締「夏娃」,D-TEX替他整理資料時發現,恐怕取締會牽連正樹,因此私下跑到「夏娃」要警告他們。動畫的高潮就是D-TEX為了保護正樹,違反了爸爸的命令而出言警告他,正樹至此才明白D-TEX並非背叛了他,而只不過是害怕違反命令會被帶走而不能繼續照顧正樹。
總括而言,動畫製作堪稱超一流,劇情也相當感人,但有網友就指出在日本動畫,描寫人與高智能機械人的隔膜與和解的故事其實比比均是,說不上有新意,只不過本動畫的表達手法實在完美云云。
誠然,打從手塚治虫的《鐵腕阿童木》開始,日本動畫中人與機械人的關係就是常見的題材,不過,我在看完這動畫之後,卻強烈地感到它正正是我們與身邊的外籍家庭傭工關係的寫照 — 微妙的是,日本的一般家庭幾乎是沒有家傭的,所以現實中也沒有主人與家傭關係的議題;但套入本港家傭的議題去看,竟是對應得相當完美。
在香港,有大約百份之十的家庭僱用了超過二十五萬的外籍家傭,一直以來,傭工和家傭的關係,一般都較為疏離,談不上了解 — 這些似近還遠的感覺,那種親密的他者,使我看到外傭都帶著如同動畫中的機械人般「他者」的身份。將這個聯想放到本港外傭上去看,也是恰巧的相似得出奇:有僱主會因為孩子與外傭過份親熱而不高興,也有家庭對待外傭仿如陌生人;本港也有如動畫中「倫理委員會」一般的反對外傭擁有居港權團體,要守護港人與「外傭」之間的界限與距離;甚至有年青人在YouTube中上傳了「我們都是外傭的孩子」短片,訴說與外傭的感情,卻受其他港人嘲弄與攻擊,那情況和待遇都與動畫中對機械人親切的Dori族完全一樣。
事實上,雖說外傭與機械人的比喻相似的緊要,但二者比較下,還有一個重要的元素沒有談及,這就是外傭來到香港的背景 — 這個就牽涉到全球化的議題 —也是我們將動畫連結外傭,再從外傭連結到通識課程的切入點。
作為全球化運動下「外飄」的勞工,儘管親切到每日「朝見口,晚見面」,然而礙於國藉、文化、生活習慣,甚至階級的種種不同,港人對外傭這個「熟悉的陌生人」其實認識不多,主流媒體才鮮有外傭較正面的報導。不過若要開始了解這個來自遠方的鄰居,也有幾本作品可以介紹一下。
首先是人類學家Nicole Constable的《Maid to order in Hong Kong》,是香港第一本描寫外傭的學術著作,但書中以較激進的視角描寫外傭家庭中權力關係,例如僱主如何控制外傭,外傭又如何反抗等。這些當然是事實的一部份,但卻嫌只是表面化地描述了外傭與本地家庭的複雜關係,而且對於通識老師及學生而言,也可能未必易於消化。
反之,台灣的他山之石,則可能是讓我們了解這議題的捷徑。台灣學界對外勞的研究與報導比較全面與細緻,這也是台灣知識份子公眾關懷的體現。其中台大社會學系藍佩嘉的《跨國灰姑娘:當東南亞幫傭遇上台灣新富家庭》(2008)正是最好例子;而她以「跨國」的全球化角度入手,也能對應通識課程的範圍,值得留意。藍佩嘉以「跨國灰姑娘」來比喻來台家庭傭工的多重複雜處境,一方面描述外籍家傭如何以跨國遷移來改變自身與家人的命運,另一方面也探討了雇用外傭對僱主們的沖擊。《跨》書能夠較立體地以來台家傭的處境為例,剖析外勞工作的情況,值得一讀。
至於由社運人士顧玉玲所著的《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雖然不是學術著作,但全面忠實地呈現、記錄八位菲律賓移民勞工在台灣的故事。作者站在勞工運動的角度,書寫幾近最底層工人的經歷,但悲情的故事在作者筆下點到即止,以不煽情、真實的故事來打動讀者,是感性而真摯的作品,或許能讓我們對外勞有更多感性上的了解。
話說回來,《夏娃的時間》雖然敘述的不是香港的故事,但動畫中的機械人與人類互相認識並學習共處的寓意,套用在本港外傭議題上,一樣值得深思。今次從外傭居港權爭議中可以見到香港主流社會對外傭了解不足,也可看到對外傭的誤解和形象之根深蒂固,加上本土學術界也缺乏討論,令到社會輿論以至網民反應多只建基於表面認識,重複社會上既有的定型與偏見。我相信,受過通識教育訓練的孩子,應該能夠打破這些梏桎,重新去認識社會上的外傭們;至於將外傭議題放在全球化中外勞處境的背景去了解,則既能切中議題核心,避免我們在討論相關議題時失焦,只落入單純二分「我或他」的思考問題之餘,亦能扣緊通識課程,免卻成為「超出範圍課程」的「課外討論」,失去讓學生在課堂上了解與認識的契機。

伸延閱讀:
Constable ,Nicole. (2007). Maid to order in Hong Kong. Ithaca :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7.
藍佩嘉 (2008)。《跨國灰姑娘:當東南亞幫傭遇上台灣新富家庭》。台北市 : 行人文化實驗室。

顧玉玲(2009)。《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台北縣中和市 : INK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有限公司
趙永佳(20121月)。〈《夏娃的時間》— 我家有個機械人?〉。《讀書好》,頁32-33

作者趙永佳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原文刋於20121月號第52期的《讀書好》雜誌。本文為配合本博客的通識風格而稍有更改,原文的網上版可參考《讀書好》雜誌網站:http://www.books4you.com.h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