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8日 星期四

《褐色的花地瑪》I:不是家人的家人



炎炎夏日剛從春天手上接過接力棒,跑在五月初的路上。豪爽的驟雨替代點點春雨,不時奔馳而過,然後惡作劇似的隨風而去。白皚皚的雲塔一座又一座在天上悠然掠過,一次又一次遮蓋絢爛的陽光,課室裡的人和物的輪廓時晴時暗,操場水光粼粼。

從課室望去,可以看到校園中庭裡的聖母像。潔白的聖母溫柔地用雙手抱著同樣白璧無瑕的聖嬰,站立在雨後的中庭,用包容一切的慈愛目光輕撫著學生們,無懼風雨,默默地守護著她們的學習。
這是一家區內的傳統名校,有著頗為久遠的歷史。聖母像與校舍同齡,作為學校的信仰代表,在建校之際就已經在中庭佇立。對學生而言,這尊石像跟校舍的其他建築物無異,正如沒有人會對家裡的雪櫃行注目禮一樣,幾乎不曾有學生留意過她。
課室內的學生們全都乖巧地坐著聽老師講話,只有幾個人轉頭往窗外看,眺望那陽光的碎片在操場上起舞,卻沒有留意到聖母的注視,彷彿那份關懷的婉麗目光是理所當然似的。儘管她每日都在她們的身邊,大部份的學生都對她視而不見。
老師輕咳一聲,說了幾句開場白後就退到課室的一角坐下,一位女學生從後方的座位站起來,不徐不疾走到同學面前。在窗戶和其他同學的座位中間走過時,她並沒有往左邊轉頭,所以沒有注意到聖母像也在看著她。由昨天開始,班上的同學都要逐一匯報在復活節假期時所做的,關於通識科全球化與個人成長的報告,表現優秀的,將作為班代表於校園中庭聖母像旁邊的展板上公開展出。
「各位午安,我是Sara。」少女緩緩頷首,開始她的報告。
「大家知道我有多少個家庭成員嗎?」看來她想先賣個關子,故意不直接道出報告的題目。
她的一位同窗兼好友沒多想就大聲回答:「不就是妳和妳的父母嗎?一共三個人嘛!」,其他幾個跟少女熟稔的學生也點頭表示同意。
站在教師桌前的少女惋然一笑,右手提到胸口的高度,輕搖兩下。
「其實是四個人,我、我的父母親、和我們的外籍家庭傭工——我的Auntie Fatima。」剛才在點頭的同學們不禁發出「啊」的一聲,本來瞄著窗外風光的同學這時回過頭來,一臉狐疑。
「我的報告就是Fatima的故事,希望大家能聽一聽。」
Sara這才喚醒處於待機模式的電腦,打開早就準備好的powerpoint,播放第一張投影片。投影機將一幅照片投射到她身旁的白色塑料布幔上。照片裡,SaraFatima攬著對方的肩膀,笑意盈盈的對著鏡頭做著「V」字手勢——儘管後者的表情略為緊張、生硬。這位外傭的年紀大約能當Sara的母親,打扮跟本地的婦女一樣光鮮,除卻比較引人注目的膚色外,也許跟本地人無甚分別。Sara指著照片說,Fatima因為知道她要在課上「出鏡」,所以特地打扮一下,平常她可不會穿這身衣服,這套入時的衣裳是她在假日參與朋友的聚會時才會披在身上的「戰衣」。
「早在我出生之前,爸爸媽媽就有聘請外傭。Fatima在我四歲時來到我們家,也是我們家所聘請的第三位外傭。如大家所知道,我的爸爸在內地工作,一星期最多只會回家兩天;我的媽媽是一位中學教師,在我起床時出門,於晚飯時間才回家。一天大部份的時間,我都是和Fatima一起過的。我想有不少同學都跟我一樣對吧?」
班上約一半的人猛然點頭。老師也在心裡暗想,不曉得家裡的外傭有沒有好好送午飯給讀小學的女兒,這個新聘請的印尼外傭並不如之前的菲傭聰明,教人有點擔心。
Fatima來自菲律賓。叫她一起拍照時,她總是忸忸怩怩的;但一談到她的子女時,她就高興得說個不停。她有一子一女,大兒子現在好像正在大學修讀電腦;小女兒則比我小幾歲左右。她跟我說,她在結婚後就沒有再工作,為了供養子女,才會離鄉別井來到我們家;當年她決定出國做外傭時,小女兒才剛剛滿一歲。」
「她出身於菲律賓的一個小村莊,因為家裡沒有錢所以沒有讀大學。這份外傭工作是她人生中第一份正式工作,在菲律賓的外傭訓練中心接受了一個星期左右的訓練後,就被派到我們家。」
「也許是第一次到外地工作;又或者是因為香港的生活環境跟她的故鄉實在相差太遠,她剛剛到來的時候,對很多日常生活的常識都一曉不通。例如她不懂得正確地看交通燈號,常常在紅燈時衝出馬路,嚇得我們半死,媽媽花了不少時間才教懂她不可亂過馬路。在她居住的村子,固然也有馬路,但遠不如香港的繁忙車多,也沒有交通燈,因此她不懂得香港的交通規則。」
「她來的時候正好是夏天,不久後就刮起颱風。懸掛八號颱風信號的晚上,每次行雷閃電時,她就會嚇得拋下手上的掃帚或是碗碟,跑到媽媽面前,淚流滿臉、渾身顫抖的問,房子會被吹倒嗎?房子會不會浸水?地板在震動,真的沒問題嗎?我記得爸爸和媽媽都在笑她傻,我卻覺得她很可憐,她是真的覺得害怕。」
Sara稍作停頓,想再舉一例,然後像是想起甚麼似的笑了笑。

「在我快五歲的時候,有一次家裡只有我和Fatima。她在跟我玩耍時,嗅到有一股臭味不斷從窗外傳進屋內,於是她把全屋的窗戶都關上。過了一會,門外傳來激烈的拍門和叫喊聲。Fatima往窺孔一望,突然跌坐在地上,神色慌張的跑過來抱著我。她說外面有好多個拿著斧頭的恐怖男人!好可怕!她把我抱得緊緊的,說甚麼也不肯開門,連我也不禁怕起來。擾攘半天,結果媽媽從工作中趕回家,說是大廈管理處打電話給她。後來我才知道,門外那些『恐怖男人』其實是消防員,因為有住客報稱發現古怪臭味;又見我們家窗戶緊閉,於是懷疑我們家發生洩漏煤氣的事故。領頭的消防員跟我們說,還好是誤會一場,沒有氣體洩漏,不然我和Fatima就死定了。媽媽被Fatima弄得哭笑不得,講解了很長的時間,她才終於明白,破涕為笑。」
同學們都忍俊不禁,Sara稍稍停頓,等待大家平靜下來時機繼續講話,同時陶醉於窩心的回憶之中。校園外的不遠處,正有一位外籍家傭提著兩大袋食材,在斜坡上一步又一步的緩緩前進,返回山丘上的高級住宅。天氣頗為炎熱,汗水從她的臉龐飛墮到路上的水窪,不久後被藍天蒸發,重新飄向雲的彼端。聖母像的視線穿過校門,將這一幕看在眼內。

這些學生對附近的一切都瞭如指掌,自然不感好奇或震驚——因為她們在這城市裡長大;因為這兒是她們的家。然而,對這位揮汗如雨的外藉傭工而言,這條被陽光照得灰白的道路、這家學校與裡面安坐椅上的學生、這個她暫時棲身卻又不知歸期的城市,全都是陌生的。即便如此,她還是遠道而來了,默默地邁出腳步,回到那不是她的家的家。
這就是她們的道路。
——待續——
導讀
這個故事最重要的訊息是全球化其實就在我們的身邊進行著,不過我們往往會有意無意之間視而不見,能認清在日常生活中「現在進行式」的全球化的種種現象,能敏銳地察覺我們的生活是如何翻天覆地被全球化所塑造和改造,是唸好這個單元的前提條件。
課程中一條問題是「全球化有甚麼特徵和發展趨勢?」,而當代全球化的其中一項重要趨勢和推動力就是勞動力的全球流動。我們一般把這現象稱之為「國際人口移動」(International Population Migration)。在香港,外籍家傭自八十年代開始,就是人口流入的主要成份。
這些外籍家傭和其他工種的「外來勞工」一樣,在香港(或其他移居地)都面對很多工作、生活上的適應問題。如果「外來工」的來源地(如菲律賓農村)和香港的發展程度有很大差異的話,適應期就會更長和困難。
在本港和Sara一樣情況 --有位「不是家人的家人」-- 的年青人-為數不少。根據最新2010年版的《香港統計年刊》,外籍家傭的總數由1999年的十九萬多,增加至2009年二十六萬八千人,當中最多來自印尼及菲律賓,分別有十三萬及十二點九萬人,二者相加已佔整體的在港外籍傭人的九成七;其餘的外籍傭工則是以來自南亞為主,例如印度、尼泊爾等。
全港約有7.8%的住戶傭有外傭,而在未成年兒童和青少年或全日制學生的家庭,則有14%僱有外傭。換言之,每8個青少年或兒童就會有1個在家中會與外傭有頻密接觸。
無論您的家中有沒有外傭,我們由本周開始,會以一連四篇連載故事來帶您進入香港全球化的最前線 外傭家庭。
延伸閱讀:
通識快閃黨:"外傭與通識"
作者趙永佳為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副所長,長期關注高中通識科發展。郭家偉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立志成為全識作家。
(原文刋於20123 8日《明報》「通通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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