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19日 星期四

文化混種麵麵觀







在當今全球化的世界,一個國家的文化傳統,往往會受其他不同文化所影響而轉變,文化雜交 (Cultural Hybrid) 的情況比比皆是,純粹的國族傳統變得相當罕見,這個現象在飲食習慣方面就更為顯著。本文將以日本拉麵為個案,為大家說明一下全球化與國族文化傳統演變的關係。

很多人 (包括很多日本人) 都以為拉麵是日本傳統食物。有一次,我問一位甚有學養的日本長輩,他第一個反應也是當然,當我再追問時,他才回過神來承認並非如此。雖然現在拉麵在日本飲食文化中的位置不可動搖,但其實拉麵在日本的歷史只有百多年,也不是「原生物種」,而是在日本發展過程中,揉合了外來與本土的因素而演化成的混血兒。

日本拉麵從何而來?當然是中國。民間傳說是明朝遺臣朱舜水流亡日本之時,以中式麵條款待日本大名水戶黃門,因而將拉麵帶到日本。而近代拉麵在日本開始普及,一般認為是由橫濱中華街內,來自廣東和上海的中國華僑開始販賣湯麵起計起,至昭和年間逐漸流行,所以當時稱之為「支那そば」(支那蕎麥麵) 。拉麵在日語中多以片假名「ラーメン」表示,所以一般民眾未必會察覺拉麵由中國傳入。

及至昭和初期 (1930年代) ,「支那蕎麥」的流行也和日本帝國主義的擴張有莫大關係 「支那」正是帝國主義時代日本對中國的貶義稱謂。國際層面上,當時日本對中國東北(所謂東三省) 的侵略行動升級,而在民間層面上,日本民眾也掀起一股中國熱,中國風格受到熱烈歡迎。1932年日本成立偽「滿州國」,很多旅日中國廚師被迫離開,於是不少中國餐廳就要聘請日本廚師,更變相促進了中華料理的普及。

這時候,「支那蕎麥」也過渡至「拉麵」:有記載說北海道札幌經營中華料理的「竹家食堂」就以「ラーメン」代替「支那蕎麥」,以減低當時拉麵的中國背景所引起的猜疑和戒心。及至日本戰敗後,「支那」一詞一般已避免使用,於是「ラーメン」就逐漸取代中華蕎麥成為拉麵的通稱,也為戰後拉麵的流行掀起序幕。而由戰前的「支那蕎麥」到戰後流行的「ラーメン」,其實已經是日本人把拉麵「去中國化」的一步。

在二戰前,米飯才是日本民眾的主食,拉麵只不過是一種在低下階層流行的副食品,無疑拉麵的流行是戰後之事。如果日本帝國主義把拉麵由中國帶到日本,那麼拉麵在日本大行其道,算起來也和帝國主義的破滅有關—把舊帝國主義打敗的美國,正是促成拉麵流行的推手!

美國和拉麵何干?原來和拉麵的原料 麵粉有關。從來日本的主食是米飯,但戰後日本因稻米失收,加上原本殖民地(台、韓)供應的食物也斷絕,在糧食嚴重短缺的情況下,米飯的代替品漸受歡迎。當時佔領日本的美軍,就由本國輸入大量剩餘的小麥和麵粉,並對糧食及大量其他主要商品延續戰時配給制度,以解燃眉之急。1947年,美國因應亞洲及中國大陸共產主義運動復興,對日政策也由懲罰改為扶持,而輸日援助物質也大為增加。

當時由美國輸入大量小麥和麵粉,有部份流出了配給制度,並在上野一帶形成地下市場(今天的亞美橫丁一帶)。這些麵粉再被製成麵條,供應當時越來越多的以手推車形式經營的「屋台」(車仔麵)。這些粗糙但廉價的拉麵就成為戰後勞苦大眾的恩物。

拉麵在戰後和米飯開始的「競賽」,也就成為了在美國主導下的日本戰後重建的糧食戰略之一部份。為了減低對米的依賴,和增加美國過剩的小麥出口,當時美、日政府聯手嘗試改造日本人的飲食習慣,除了拉麵之外,「洋食」(西式食物) 如麵包和意大利麵 也在官民合力推動下流行起來。其中最重要的措施就是學校營養午餐 (學校給食) 的計劃。自1947年在大城市開始,到1951年擴大到日本全國,佔領美軍在援日物資的支持下,對日本小學生供應營養午餐,並以麵包與牛奶代替米飯成為主食。

就這樣,戰後日本人從小開始就習慣了麵包、意大利麵和牛奶為主的飲食習慣,而日本的「傳統」飲食文化,也在外在影響下被改變得幾近面目全非。不知道同學們是否記得在動畫《櫻桃小丸子》中就有一集很詳細地記載了小丸子 (小學三年級) 的班級如何以班會決定營養午餐食譜,其中涉及的食物,有炒麵、熱狗、咖啡牛奶,就是沒有米飯。現實情況是要到70年代末,稻米供應開始出現過剩,日本政府才促使學校以米飯來作為學童的營養午餐。

在這個背景下,意大利麵也開始在日本流行,其中最有趣的就是一種叫「拿坡里意大利麵」(ナポリタン)的麵食(香港常譯作「拿破崙意粉」)據說是戰後由橫濱New Grand Hotel的大廚入江茂忠仿意大利拿坡里地區菜式所創,以意大利麵條、蕃茄汁、洋葱、磨菇、青椒、香腸、煙肉、辣椒汁、起司粉炒成的日本特色食物,而其特別之處,就是以茄汁代替一般的茄醬造成的醬汁。時至今日,旅客到日本都會嘗到多種「日本風」的意大利麵食,也是飲食文化在全球化下如何受到外來影響的沖擊而演變的証明。

回頭看拉麵,在五十年代之後,就一直守著日本飲食文化中的中堅位置。到了1958年,安藤百福研發出速食麵,很快就風行全國,進一步加強了拉麵在日本社會的重要性;在60年代,日本政府大力發展地方經濟,因此也間接推動了不同地方口味的拉麵系統 (所謂「當地拉麵」),如以豬骨湯底為主的九州(博多)拉麵、濃郁味噌湯底,加上炒過蔬菜的北海道(札幌)拉麵,和以豬骨和小魚乾混合湯底配以大條、扁平捲曲麵條製成的東北福島喜多方拉麵等。現在在日本全國多個地方政府及商工團體的宣傳推動下,都發展了地區性的獨特風味拉麵。由中國傳入的拉麵,就這樣堂堂正正地被標榜為日本全國各地的鄉土風味,變成日本「傳統」飲食文化的一部份。

到了90年代,在電視、飲食雜誌,和後來的互聯網帶動下,拉麵的主流也由「當地拉麵」演變為標榜有名店主的「當人拉麵」。這股風潮強調每家拉麵名店的獨特口味,並不時揉合不同地方風味,在大眾媒體的推介下,一家藉藉無名的小店,往往會在一夜之間變成人流不斷的名店。其中名氣最大的要算首先以傳統藍色工作服(作務衣)標榜專業「職人」形象的博多一風堂,主打魚乾與豬骨湯底的麵屋武藏,及以急速成長為連鎖集團但每家加盟都有各自特色的拉麵二郎。時至今天,拉麵史家速水健朗就指出日本拉麵的「國粹主義」愈見明顯,正如麵屋武藏的始創人就是希望好像「日本劍聖」宮本武藏創立自己的劍道般研發出獨創的拉麵口味。從當地拉麵到當人拉麵,再到現在以日本第一的武藝自許,可見日本拉麵職人的自我形象之高,也說明了拉麵是如何的進入了日本國粹的核心。

有關拉麵與全球化的關係,最終自然不能忘記拉麵如何成為一全球現象。在日本,拉麵象徵國粹式的「在地飲食文化」,有論者認為它與反全球快餐文化的慢食運動可算一脈相承;但諷刺的是,在日本海外,拉麵卻成為飲食全球化的有力推手:由起初的包裝速食拉麵行銷全球,到後來世界各國都出現日式拉麵專門店,正正就是本土飲食文化全球化的經典套路;這些海外日式拉麵店,也揉合各地風格,形成了不同的特色。好像香港常見的豬軟骨、豬頸肉拉麵,在日本一般就相當罕見;而海外拉麵店大多兼賣其他種類食物(如定食),但日本的拉麵店就相對較專一,通常只有小量其他特色食物(如餃子)供應。

云云海外日式拉麵店中,由香港移民丘德威(Alan Yau)於1992年創辦,自倫敦起家的連鎖麵店Wagamama最值得一提。麵店在2010年於英國、美國、歐洲大陸、澳紐等地共有105家分店,結合了時髦 (cool) 及異國風情,並標榜健康形象及吃得起的標籤,吸引大量年青人。它宣稱是受日本啟發 (inspired by Japan),其實是一種 fushion food (混合料理),並供應其他日式料理,例如餃子、炒飯、炸豬排等。當中最「離經叛道」的,可算是拉麵店賣蕎麥麵:因為在日本蕎麥和拉麵兩大料理體系,從來水火不相容,河水不犯井水。即使如此,以Wagamama為代表的海外日本料理,也正好象徵了「拉麵」的新旅程:最初由海外傳入,到在日本生根,被吸納成為民族料理國粹,並在「在地化」、「現代化」(當人拉麵)之後,再從日本出發,展開了全球之旅。

拉麵的故事,正好說明了在全球化的世代,一個國家、民族的飲食文化是如何與外來因素互動,並結合本土歷史、社會、政治條件逐漸演變成一個多元系統。拉麵個案特別的地方,不單在於它與一些重大歷史背景(日本帝國主義、美國佔領日本)相關,更是因為它在戰後日本迅速被吸收為日本「國粹」的一部份,並被賦予傳統色彩,甚至連日本人也認為拉麵是日本本土的「傳統食物」。將這個有趣的故事放回通識科強調跨單元思考的宗旨上看,當我們分析中國傳統文化的演變時,也不要忘記考察全球各地的不同因素是如何交織出我們今天見到的所謂「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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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全球化」萬變不離其宗

寫完這篇文章之後,恰巧第一屆的新高中文憑試剛考完,赫然發現文章的主題正好回應了今年通識卷二中第二題有關文化全球化與西化的問題,不同的是考卷題目以麥當勞為個案,而我則是以拉麵為例子。今次「如有雷同,實屬巧合」,雖在考試後發生,都足夠令我出一額冷汗。因為以我和通識科的關係,在考試前如發表一篇這樣的文章,就算我事實上完全沒有參與過試題訂定工作,也實在很難洗脫「爆料」的嫌疑。

不過,這也引證了我常對同學說「全球化單元」不難讀的事實。我曾指出在社會科學討論中,全球化的「現象」雖然五花八門,俯拾皆是,但其概念的「本質」卻是一個有限的範圍。大家要唸好全球化,千萬不要去生吞活剝一大堆現象,而是要「返璞歸真」,嘗試了解和融會貫通現象背後的概念和議題。希望這篇文章對大家「讀通」通識會有幫助。

參考資料

速水健朗 「ラーメンと愛国」 講談社、2011年。

Katarzyna J. Cwiertka 陳玉箴 譯。 「飲食、權力與國族認同:當代日本料理的形成」 Modern Japanese cuisine : food, power and national identity. 韋伯文化2009

George Sekine Solt 2009 Taking ramen seriously: Food, labor, and everyday life in modern Japan Ph.D. thesi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 Diego

作者趙永佳為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副所長,長期關注高中通識科發展。

(原文刋於2012年419日《明報》「通通識」)


2012年4月5日 星期四

三年過後,通識科會如何走下去?

對通識科師生來說,42是一個具標誌性的日子。隨著同學考畢文憑試,新高中通識科第一個3年循環的教與學、考評歷程正式完結。

我們不禁問:三年以來,通識究竟教了大家什麼?再走下去,這一科的發展究竟會如何?

無可否認,通識科令同學更關注時事。就以昨天的文憑試卷題目為例,同學會回應關於香港人口老化問題、市民對不同政黨的滿意程度、機場第三條跑道、西方文化(如麥當勞快餐店)如何影響中國等議題,可見通識考題與同學日常生活息息相關。

再以近日特首選舉為例,全港同學可以在必修必考主科課時中名正言順地閱讀相關新聞、分組討論、聆聽班房中老師及其他同學觀點。此一現象在舊制課室中難以出現,若然某老師期望跟同學討論時事新聞,只好在本科教學過程中額外抽出時間討論,且談得太多,有可能被同學質疑「out c (教授了課程syllabus以外的內容)」,影響教學進度。

故此,當遇見文憑試制度下的高中同學,姑勿論這些同學能否客觀討論時事新聞,他們總會對近年香港、中國、世界大事有大概認知,甚至有一些個人想法。猶記起早前2011年學友社十大新聞結果發佈過後,社會普遍認為中學生對香港民生,還有國際範疇的新聞有更大關注,中學生自身也承認多了在課堂中討論時事,仔細思考一些社會議題,包括有:究竟我如何回應政府政策?什麼是香港核心價值?我會否參與七一遊行、六四燭光晚會?如果我手上持有一票,我會投予誰?我應如何回應中國的崛起?美國的外交政策是否令世界更和平?就此而言,通識科的確發揮重要作用,同學知得更多,想得更多。

看來,通識科似能回應多年以來坊間關注的教育討論:香港學生接受填鴨式應試教育,死讀書讀死書,背誦與日常生活無直接關係的課程內容,未能靈活變通,未能與社會接軌。

是否真的如此?同學更關注時事,這是事實,但通識科的實踐也帶出另一些問題,在第一個教學循環完結的時刻,值得檢討。

第一,死記爛背固然不好,但若然為了避免死記爛背而走往另一個極端:未有正視基礎知識的重要性,同樣令人擔憂。

諷刺的是,近年大家的確少了批評香港教育為填鴨式教育,反而多了批評各科課程漠視基礎知識,不夠「紮實」。就通識科的發展而言,兩種極端應同時避免。

教育局一直未有為通識科明確解釋何謂基礎知識,只有提供六大單元學習範圍,好處是提供彈性予師生,避免走上教師單向教授、學生背誦內容的「回頭路」。不過,若然教育局仍未對「何謂基礎知識」提供更清晰、更具方向性的專業指引,好讓通識老師放心抒懷教授基礎知識,不見得有利通識科發展。

事實上,課程文件指出「本科知識內容會佔科目涵蓋範圍/探究學習的百分之五十至六十,以便幫助學生充分理解主題和議題的背景和性質」(4),教育局不單止默認了「知識內容」的重要性,亦將通識科學習內容分了兩種:佔五至六成的「知識內容」及佔四至五成的「非知識內容」。那麼,「知識內容」究竟是什麼?現時仍未有說明。

高中通識課程發展至此,相信教育當局已累積一定經驗。筆者建議教育局須加快這一方面的課程發展研究,解釋何謂「知識內容」。例如教育局曾為通識老師提供一百多個「建議概念名詞」,這些概念名詞能否為「知識內容」提供方向?正如過往教育局曾在會考綜合人文科中提供支援教材,當中附有詞彙釋義,亦有清楚說明這些詞彙並非為學生背誦材料,而這些詞彙正好提供方向予老師,好讓老師、學生能參考這些詞彙,釐定基礎知識。

第二,課程範疇廣闊,當中亦有重疊地方,須整合刪減。曾問及通識老師的教學進度,幾乎所有老師擔心自己不夠時間教書,學生也擔心自己讀得不夠多。無他,教育局未有說明何謂「知識內容」,課程範疇又廣闊,有六大單元、十二個主題,從自身人際關係推展至國際世界大事,同學很難通透理解。始终,課程文件既然定好有六大單元、十二個主題,同學自然會依據教育局要求,逐一學習,並有「多多益善」心態,以為讀得越多越好。既是如此,若然教育局能對課程範疇作出整合、刪減,例如同學指出已多次反覆學習「身份認同」、「家庭觀念」等課題,何不將相關主題合併?另外,參考昨天的文憑試題目,表面上同學須了解香港真實現況,但其實同學亦須融會貫通,正如機場第三條跑道不單涉及香港市民的生活素質,也會跟環境保育、全球化趨勢拉上關係。故此,單元數量不變,但將十二個主題減至十個,甚至減少更多,必有助同學更聚焦學習,更能將不同單元串連起來。

第三,到了今天,即使教育局、考評局多番解釋,不少同學仍擔心自己答題的價值取向未能配合評卷員的既定立場。就以文憑試題目為例,考生有可能表達自己對民建聯、社民連的看法(卷一第三題),又要對「個人利益」及「社會利益」作出取捨(卷二第一題)。他們擔心:自己會否選錯立場?萬一自己表達了「不合宜」的立場,怎辦?其實,這次正式文憑試正好提供一個最好的機會予考評局解釋,期望考評局在放榜後能提供不同立場,卻有同等分數的真實答卷樣本,消除同學,還有老師、家長的疑慮。

最後,教育局須把握現時的重要時機,切忌做出支援倒退,甚或資源錯配的舉動。回顧過往新高中通識科的師生經驗,人力資源非常重要。兩年前,教育局因應課程發展、老師適應、學生學習的需要,提供一年16萬的撥款予全港中學,最後,全港教育界因而受惠,課程發展更順暢,老師教得更理想,學生學得更好。到了今天,通識科仍屬嬰孩成長階段,教育當局在未檢討課程發展、庫房水浸的背景下,斷然以撥款終結為理由拒絕支援第一屆文憑試之後的全港學校。若然教育局繼續漠視課程發展的需要,不提供撥款,不盡快推進課程檢討,只是不斷提供教師培訓課程,要求學校校長自行調撥資源,老師自己不斷學習,並自行憑專業判斷理解課程。苦了的,只有往後學習通識的學生,與及浪費了整個香港社會(包括教育局)過往為此科曾付出的努力。

作者許承恩為香港通識教育教師聯會主席

(原文刋於2012年4月3日《明報》,特此鳴謝作者授權在此轉載。)

2012年4月3日 星期二

通識政黨題出得好的背後,還有甚麼?

不知不覺間,第一屆的新高中公開考試已經進行得如火如荼,而昨天四月二號,更是各界倍感關注的時候:那是第一屆通識科考試的大日子。

這天考試之後,看過試卷和沒有看過試卷的、有讀通識和沒有讀通識的、有教通識和沒有教通識的,都環繞著這場考試議論紛紛。作為長期關注通識議題的我,每當遇上通識科的「大日子」,郵箱又再一如既往地,擠滿各方友好轉寄給我的通識科評論文章。

這些評論文章當然都是關於這場數小時前的「大戰」,大多都在討論這些題目有多艱深或者容易、或者嘗試分析這些題目的作答要求、又或者抒發個人情感,例如為猜得到出卷老師心意而慶幸,或者為通識科「茫茫無盡」的「範圍」感到無力 總結來說,看來是謾鬧的聲音較響較多。

這個時候,我又想再次在此推介「刁民公園」這個博客。

博主葉一知先生作為身處前線的通識老師,自然為這次考試發表新文章。博文《通識政黨題出得好》,就嘗試從卷一有關政黨政治的題目著手,點出我們忘記了通識科背後的重心。

博主甫於文首便為此題高舉大拇指,因為試題直指本港政黨政治與大眾關係的問題,可見考試當局並沒有逃避政治這個敏感議題。

如博主所言,除政治議題外,通識科也包攬了其他社會上重要的議題,例如民主,自由等。這些議題在以往的課程中都難以被納入或者消化,更難以於課堂上教授;但在通識科的課程之下,這些與我們其實相當貼身的議題,終於能夠以「正規課程內容」的形式帶到課室,教授學生 例如這條「政黨題」所對應的背景,正正就是課程第二單元《今日香港》中,有關「社會政治參與」的教學主題。

這一次考評局敢於公開試卷上考核學生對於本港政治問題的看法(甚至以必答題的形式出現在卷一),不但說明「社會政治參與」這主題不是花瓶,僅作裝飾,更能學生更加多留意本港事務,認識我們所身處的社會,絕對是值得肯定的一步。

當然,通識科內容與議題的開放性早已「街知巷聞」(不然不會有那麼多學生投訴通識科難讀);有意思的是,博主藉著這條題目再進一步地點出這科背後另一種重要的開放性 立場的開放性。

這種背後支撐著對立場開放性的堅持,正正就是基於客觀事實的尊重、認識及理解;老師考驗的,不應是學生的立場,而是對身邊事物的了解,有沒有獨立而合邏輯的思考。只有在這種的開放性之下,我們才能培訓真正的通識人才,而不是「牆頭草」、「世界仔」。我們的學校、老師和社會如何支援學生作開放的討論,只是通識科背後一個更加值得我們深思細慮的問題。

當然,要打破洗腦式的通識教學依然任重道遠,博主亦於文章末段指出考試當局需於將來的評卷樣本中示範不同立場的高水準作品,以顯示評分準則不受立場影響。不過,這一條小小的題目,在本港通識教育的發展道路上,仍然是值得注視的一步。

伸延閱讀:

刁民公園。201242日。〈通識政黨題出得好〉。(http://diumanpark.mysinablog.com/index.php?op=ViewArticle&articleId=3497360)

作者趙永佳為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副所長,長期關注高中通識科發展。

2012年4月2日 星期一

《褐色的花地瑪》IV:漂泊的跨國親情










雨勢逐漸減弱,點點雨花乘著風飄然落下,彷彿在配合課室的寧靜氣氛。學生屏息以待,想從Sara口中知道她家裏的外籍傭工auntie Fatima在懷疑丈夫外遇、趕回家鄉菲律賓後,結果如何。Sara回憶起初到Fatima那「豪華」的家的晚上,她聽到隔壁傳來Fatima與丈夫的說 話,縱使她不明白談話內容,卻因此輾轉難眠。
清早醒來,天空晴朗無雲,昨天的驟雨已奔馳而過。Sara在不熟悉的房子小心前進,四處尋找Fatima,想知道她丈夫是否真的做出令Fatima傷心的事。
「Fatima正在哼著歌煮早餐,笑著跟我們說,原來關於她丈夫有外遇一事,純粹是誤會,似乎是她的同鄉認錯人。我們聽到後如釋重負,早餐也比平常美味。」
Fatima的女兒Jacinta不在場,想必是還在生她母親的氣。Sara暗自為Fatima擔心,同時感覺得到自己的存在使Jacinta更生氣。當然,後來的事證明她不過是杞人憂天。
「Fatima 擺放好食物和餐具後,從行李箱拿出疊起來有半個人高的禮物,走進女兒的房間,順便叫她出來吃早餐。我們等了一會兒,終於見她走出來,穿著Fatima給她 買的新鞋子和新衣,看來就跟香港的女孩子一樣。她看來沒有昨晚的悶悶不樂,Fatima跟她說話時也肯應答。」
當時坐在Sara旁邊鏗舅父語帶佩服的說:「畢竟是知女莫若母啊!」
Sara則是打從心底為Fatima高興。
「Fatima 的外甥女跟我們共進早餐,而且自薦充當導遊,帶我和鏗舅父參觀村落和附近的城鎮。她比我年長約10年,是個剛剛從大學畢業的漂亮大姊姊,說流利英語。這個 姊姊跟我們說,她很快就會來香港工作,跟Fatima一樣當家庭傭工。鏗舅父問她在菲律賓找不到工作嗎?她好像不太好意思似的,苦笑著說就算在菲律賓找到 工作,也不及跑到香港煮飯做家務掙錢多。」
一個打扮相當時髦的年輕異國女性透過投影機出現在同學的眼前,照片裏的長髮麗人牽著Sara的手,笑得燦爛。
3 人吃過早餐,準備出門,Sara問大姊姊,要怎樣Jacinta才不會生她的氣。大姊姊歪頭想了一會,說道也許送她一點小禮物便是,而且她知道這個小女孩 想要什麼東西。她輕撥秀髮,微笑說其實只要讓Jacinta知道Sara沒有搶走她的母親,那個女孩只是在吃醋而已,畢竟她極之想念母親啊!說完,她帶著 Sara和鏗舅父去買禮物。
他們在日落之前回到Fatima的家。雖然Jacinta與母親和好了,但仍然對兩個陌生人存有戒心,仍舊待在房間不理人。
「我 在叩Jacinta的房門時,緊張死了,心想不知道會否弄巧反拙。結果如大姊姊所料,她看到我手上的禮物時,原本繃緊的臉立時放鬆。我試著用英文跟她慢慢 聊天,為上次視像通訊的事道歉。她搖搖頭,說她才應該道歉。之後她邀我進入房間,不斷問我Fatima在香港的事,例如平常都吃些什麼、要做什麼工作、我 們對她好不好、她會去哪兒玩、她開不開心、有沒有掛念自己等。Jacinta說Fatima在書信或是手機短訊裏,老是詢問她的情況,卻鮮有提起自己的生 活,所以她只好問我。我當然非常樂意告訴Jacinta,話匣子打開了就關不起來。」
聊著聊著,天色漸歸暗淡,星光閃爍,但兩個女孩沒有理會,透過對方,蒐集著自己「家人」的生活點滴。
「在之後的幾天,Fatima與Jacinta和好如初,Jacinta也不再敵視我,甚至帶我到溪邊玩耍。」
在一眾師生眼前出現一張照片,背景是一條小河溪,一個膚色較深的女孩正在大笑,追著雙手掩頭逃走的Sara,Fatima站在後方守望著兩個女孩,鏗舅父則與大姊姊坐在一旁,拿著記事簿低頭書寫。
「轉 眼就到了回香港的日子,我們在清晨準備離開。Jacinta跟母親擁抱良久後,將一個髮夾放在我的手上——那是Fatima送給她的禮物之一。她說這是答 謝我照顧她母親的禮物,希望我會繼續好好對待她。登上Fatima丈夫借來的車子,我們沿路駛向機場,Fatima在車上一直注視丈夫。到達機場後,她淚 眼汪汪的跟丈夫道別,臉上掛著千萬個不捨,回頭不下10次。後來在飛機上,她一直凝望窗外,不發一言。」
Sara無法向同學說明回程時Fatima臉上的表情有多令人心酸。
「我 終於明白,她並非純粹是一個外籍傭工,同時也是妻子、是兩個子女的母親,她有屬於她的家鄉、有屬於她自己的記憶和感情——她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因此我向 各位分享Fatima的故事,希望大家會重新考慮,若你們家裏也有一個『沒有被計算在內的成員』,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來自什麼地方、帶著什麼故事漂洋而 來?謝謝大家。」
Sara微微鞠躬,答謝同學的熱烈掌聲,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老師正要叫下一名同學出來。Sara頭上髮夾是一排黑色的小花,末端鑲嵌著一顆小小的人造寶石,隨著身體擺動,它發出銀白的淡淡光輝。在遙遠的彼方,想必閃耀著同樣的亮光。
Sara 拉苐坐下前,往外匆匆一瞥,原本泊在校園頭上的烏雲卸下沉重的貨物後,已然出航遠去,四周又回復一片光亮。她感到外面有人在看著她,回眸一望,終於發現平 時猶如隱形的聖母像。Sara在心中感謝聖母,一滴雨水滑過聖母的臉龐,降在聖嬰的額頭上。她始終憐愛地看著一切,似乎正在用那包容萬物的目光為懷裏嬰兒 拭去淚水。
——完——
通識導讀﹕學習互相包容
我們以Sara與Fatima的故事帶出全球化對我們日常生活帶來的改變。自1980年代,香港就有不少由外傭帶大的孩子,而菲律賓就出現了「沒有 母親的一代」。無疑這種新的「家庭模式」對香港和菲國的新一代都可能會產生不良影響。在香港,有人認為外傭的過分照顧是「港孩」出現的主因,而反過來菲國 的留守兒童也面對種種成長問題。
不過,我們是否應取消輸入外傭?有論者認為現在香港外傭制度剝削外傭,而外傭不能得到最低工資保障及居留權 也不公平。外傭獲得的工資是否足以彌補離鄉別井的情感代價?而我們長期依賴外傭提供家務支援,亦可能阻礙了本地家庭服務的發展。但無論如何,對外傭和僱用 她們的家庭而言,這樣的安排雖不完美,卻是可以接受的選擇,所以外傭來港數字才穩步上升。外傭居港權的問題,其實只是香港外傭制度帶來的議題之一,它和通 識課程中的個人成長、生活素質、家庭變遷、全球化全都息息相關。
外傭多數不會變成我們的「桃姐」,因為她們和Fatima一樣,一般都希望回國與家人團聚。但生活在「同一屋簷下」,無論是否血親,本來就需要互相了解和包容,而在同一社區,對和我們一樣為生活、為家人努力工作的外地勞工,看來我們也可以抱開放、共融的態度相處。
通識科的精神,正正是希望同學能在充分的知識基礎上,反思、選擇我們的生活方式與態度。
延伸閱讀
Parrenas, Rhacel S. 2001. Mothering from a Distance: Emotions, Gender, and 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 in Filipino Transnational Families Feminist Studies 27(2): 361-390.
趙永佳、李子樂(2006),〈人離鄉賤?:香港外籍家庭傭工狀況調查〉,載《社會發展的趨勢與挑戰︰香港與台灣的經驗》(頁247-276),香港中文大學香港亞太研究所
作者趙永佳為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副所長,長期關注高中通識科發展。郭家偉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立志成為全識作家。
(原文刋於2012329日《明報》「通通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