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9日 星期四

《褐色的花地瑪》III:家人的家人






雨聲淅淅瀝瀝,似乎暫時不捨離去。Sara正在發表關於她的外籍傭工——Auntie Fatima——的報告,忽爾想起Fatima曾對她說,儘管在她的家鄉,下雨跟災難降臨無異,但雨天總叫她特別思鄉。Fatima現在是否佇立窗前,試 圖撫平湧上心頭的萬千思念呢?Sara抖擻精神,繼續訴說她和Fatima的故事。
Fatima曾跟Sara抱怨長途電話費太昂貴,使她不能經常致電回家;就算想透過互聯網跟在菲律賓的女兒視像聊天,也只有在禮拜日才有機會,因為她只有放假才能到網絡咖啡店使用電腦,說著說著幾乎落淚。Sara不忍心,於是提議使用自己的手提電腦幫助她聯絡女兒。
「我們趁媽媽晚歸,打開手提電腦,架好攝影裝置,然後透過Skype接上了她女兒的電腦。等待連接時,Fatima自豪的說,她女兒的電腦是用她的薪金買的,規格不比我用的差。我坐在電腦旁,一方面避免阻礙她們的談話,一方面替Fatima把風,以防媽媽突然回來。」
「Fatima 一見到女兒,馬上又哭又笑,數分鐘才平靜下來,可以正常地說話。她們說話混雜英文和鄉音,我很難聽清楚她們在說什麼,只知道Fatima高興得差點想抱住 電腦熒幕親吻。她的女兒膚色比我深,留有一頭爽朗的短髮,跟她的母親一樣笑意盈盈,光看動作就知道是個活力十足的女孩。」
「過了一會兒,Fatima向我招手,說想介紹我給她的女兒認識。我挪到熒幕前,剛想向畫面中人舉手說『Hi』之前,對方就突然大聲喊了句我聽不明白的話,然後視訊畫面就中斷了——Fatima的女兒激動得直接把攝影裝置扯下來。」
「我一臉驚訝的轉頭往Fatima瞧,她已經泣不成聲,原來她的女兒說我是『搶走她母親的人』。我想安慰她,但她反過來先跟我道歉,說她的女兒不懂事。後來她再也沒有要我幫忙聯絡女兒了。」
同學和老師一同嘆氣。
「今年3月初,Fatima變得沒精打采,神不守舍。煮菜時連糖和鹽都混淆、媽媽叫她買東西總是買錯、拿著乾的抹布拭窗,連跟我說話時也有氣無力,一副愁上眉端的樣子。」
「在我不斷追問下,Fatima才肯說出原因——聽她的一個同鄉說,懷疑Fatima的丈夫有外遇,也就是婚外情。Fatima哭著跟我說,她認識很多外傭也遇到同樣問題,當家裏開始變得有錢,而妻子出國打工,留在家鄉的丈夫出軌是屢見不鮮的事。」
「Fatima心急如焚,跟媽媽請了一個星期假,打算在復活節期間回菲律賓一趟,查明事件的真相。剛好我的舅父——我都叫他鏗舅父——正在攻讀博士學位,研究外傭在香港的生活狀況,聽到Fatima的情況,馬上就請Fatima讓他跟過去做考察。」
「我 也想一起去,因為我很想知道這個一直在我身邊的Auntie Fatima,她的家是怎樣的。我請求鏗舅父帶我去做考察,他爽快地點頭說好,反而是媽媽不太贊成,說太危險。我跟她說,這次考察正好可以當作將來通識科 的獨立專題研究的題材,對我的學習大有幫助。舅父也幫忙勸了媽媽半天,她終於答應——雖然我們出發時,她仍皺著眉。」
「我們的旅程並不輕鬆 呢。先是Fatima的行李過重,只好把東西分給鏗舅父和我,好使用我們的重量配額。她買了一大堆電器、日用品、衣服給家人;行李箱居然藏了一個電飯煲和 兩對全新的Nike球鞋(而且她事先已經海運了一大箱禮物回家)!看著她沒完沒了的把一盒又一盒的東西拿出來,我們差點暈倒!」
Fatima 對他們說,她的老家離馬尼拉很近,然而光是抵達Fatima老家所在的市鎮就花了他們不少時間。3人下午抵達馬尼拉,甫步出機場,就看到一個男人站在一輛 殘舊的小型客貨車旁邊朝Fatima猛揮手,看來是Fatima的丈夫。Fatima解釋,這輛車子是她丈夫借朋友的,本來她打算乘巴士回家,但丈夫堅持 要來接他們。Fatima見到丈夫,卻沒有理睬他,只是狠狠地把行李箱甩到車上,然後獨自坐在後座。她的丈夫一臉歉意的對Sara和鏗舅父笑了笑,幫他們 安置好行李後請二人上車。
四人一車沿海灣的公路繼續旅程。一路上Fatima都沒有和丈夫談話,卻跟Sara和鏗舅父在後座聊個不停,介紹沿途風光。
3個多小時後,他們來到一個小鎮,天空已開始暮色蒼茫。
「我們沿著一條能遠眺河流的馬路前進,一路上果然沒有任何交通燈。」
Sara 按動滑鼠,當天在車上拍的照片一幅又一幅的投影在白布幕上。那一天的天空跟今天的相像,不過卻是驟雨過後的悶熱初夏黃昏,夕陽穿過低空的浮雲,盡最後的努 力輕撫大地。狹長的馬路在田野、稀疏零落的房舍和雜草之間無限伸延。下車後放眼一看,附近有不少房子,不規則的散落於馬路兩側。天色朦朧卻無法掩飾某些老 房子牆身胧裂、屋頂瓦片剝落,一副日久失修的模樣。
「與鄰近的平房比較,Fatima的家稱得上美輪美奐!Fatima哼著歌說,她和其他出國工作的家人儲蓄多年,兩年前修葺好房子,現在更多了個小園子可以蒔花弄草呢!」
鏗舅父和Sara當場咋舌,這座在門前有個小花園的獨立房子遠比他們在香港的家來得寬敞,屋內裝潢也頗講究。鏗舅父低聲嘀咕,在香港想買到如此房子,恐怕工作一輩子也不足夠!
「我們跟著Fatima進屋,她的家聚集了很多人,大都是村裏的人和親戚,聽見Fatima回鄉,全都跑過來探望她。Fatima很興奮,跟家人笑著擁抱,嘴上說個不停,一邊介紹我們給她的親人認識,一邊分發禮物。」
「入 夜後,屋內的人終於散去,Fatima剛剛做好飯。她的大兒子正在城市讀大學,所以家中只有她、她的丈夫、來她們家寄宿的外甥女,以及她的女兒 Jacinta。她還在生母親的氣,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直到吃晚飯才肯出來。由於早就習慣了Fatima的菜,我和鏗舅父吃得津津有味,但Fatima 的女兒吃了一口就哭起來,拋下幾句話後跑回房間,留下滿臉錯愕的Fatima。她的丈夫用英文跟我們說,因為Fatima煮的菜全都不合女兒的口味,女兒 說母親忘掉她了,所以耍起性子來。」
Sara回想起來,當時Fatima肯定很傷心。老師雙手交叉胸前,想像若自己拋下女兒到外地工作,經過10年以上的歲月後,女兒與她的隔閡會有多厚。
「Fatima讓我們住在大兒子的房間。睡覺前鏗舅父說,今天探望Fatima的人,當中不少是來向她借錢的。他說外傭掙到的錢遠比在本地多,在貧窮的家鄉儼然是個小富翁,難免會成為借錢目標。」
那個晚上,Sara第一次接觸Fatima的家人,重新感受到Fatima是個有血有肉的人,絕非從天降來到自己在香港的家。擁抱著此番感慨和為Fatima感到擔心,這次輪到Sara在一個陌生的家裏入睡。
——待續——
通識導讀﹕菲國「沒母親一代」
從經濟角度來看,全球化下的勞工移動,有百利而無一害,跨國的勞動力流動,代表勞動力在需求低的地方轉移到需求高的地方,對移工本身、移居地、原居地,都會帶來經濟效益。但勞工移動卻帶來不少社會問題,今期故事應該可加深大家對這方面了解。
以 菲律賓為例,2010年有140萬人到外地工作,其中112萬為首次出國工作。而首次出國從事家務工作的,同年有94,880人是女性,只有1703人是 男性。這些出外工作的勞工,為菲律賓創造了可觀收入,2010年就帶來了超過187億美元外匯收入,粗略推算,達國民生產總值9.4%。
但 在為家人及國家創造收入的同時,菲律賓的海外派遣也帶來不少社會問題。2008年《時代》雜誌就以「沒有母親的一代」(The Motherless Generation)形容菲律賓兒童。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推算大約每4個菲律賓兒童中,就有1個兒童的父或母或雙親在海外工作。在「個人成長與人際關係」 單元中,我們知道,若父母工作時間過長或長期在外地工作,孩子或會產生情緒或成長問題;但菲國留守兒童平均每2至4年才能見到父母一面,對他們的影響可想 而知會更加嚴重。全球化,從來都是同時帶來了經濟收益與社會成本,充滿矛盾的過程,本周故事中Sara因為和Fatima一起回家鄉,才有機會了解 Fatima長期在外工作對家人的影響。家中有外傭的同學,又有幾人知道外傭的家庭狀況?
延伸閱讀:
Bryant, John. 2005. Children of International Migrants in Indonesia, Thailand, and the Philippines: A Review of Evidence and Policies. UNICEF Innocenti Working Paper 2005-05. (globalnetwork.princeton.edu/bellagio/bryant_international_migrants.pdf)
Patricia Cortes and Jessica Y Pan. 2010. Outsourcing Household Production: The Demand for Foreign Domestic Workers and Native Labor Supply in Hong Kong
(home.uchicago.edu/~jesspan/hkmarch10.pdf)
Mahr, Krista. TIME. 2008. The Motherless Generation
(www.time.com/time/magazine/article/0,9171,1858730,00.html)
作者趙永佳為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副所長,長期關注高中通識科發展。
郭家偉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立志成為全識作家。

(原文刋於20123 22日《明報》「通通識」)

2012年3月16日 星期五

《褐色的花地瑪》II:家中傭人


課室裏的歡笑聲漸漸散去,大家靜候Sara繼續她的報告,洗耳恭聽她的Auntie Fatima——在她家工作的菲律賓籍女傭——的故事。Sara先是微笑,答謝同學的期待,然後才開口講話。
「爸 爸對Fatima頗冷淡。雖然算不上粗魯無禮,卻會給她起『花名』。他覺得她的名字『Fatima』太難發音,於是把她叫作『阿麻』。除了關於工作的事, 爸爸從來都不曾跟她搭話,彷彿她是隱形似的。爸爸不喜歡跟Fatima一起吃飯,當我們在飯廳一家人吃飯時,她只可以一個人在廚房獨自進食。儘管 Fatima沒有怨言,但有時候我會早一點吃完飯,跑到廚房陪Fatima,讓她不會太寂寞。」
「媽媽對Fatima較友善,會跟她聊天, 但她偶爾也會怪怪的。例如在我10歲生日那天,媽媽嚷著要親手給我做一個漂亮的生日蛋糕。Fatima想幫忙,媽媽卻連材料也不准她幫手準備——明明平時 所有吃的都由Fatima一手包辦。後來切蛋糕時,媽媽居然沒有打算分給Fatima,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幸好我及時說出來,不然她就只能看不能吃 了。」
老師右手托著下巴,暗忖這大概是嫉妒。自己因為工作關係,無法時常陪伴女兒,眼看女兒跟外傭日漸親暱,自然會感到不是味兒;在女兒生日這重要日子更不容別人插手了。
「在 我還年幼時,祖父祖母和其他親戚難得從加拿大回港過農曆新年,一家人上酒家吃飯,一圍桌子坐得滿滿的好不熱鬧。爸爸發現沒椅子空出來,竟然叫Fatima 站著!我想,要等到我們吃完,她可能要站上兩個小時,這怎麼可以!我覺得不妥,於是裝哭,硬要Fatima抱。爸媽拿我沒辦法,最後只好准許Fatima 坐下,讓我坐上她的大腿。回家時,Fatima偷偷向我道謝,說雖然她的大腿痠軟得很,卻總比站著來得好。」
同學大都點頭稱是,又拍手讚許Sara做得好。Sara意識到,其他同學或多或少都曾經歷類似情景。
「也許大家會覺得我的家人對Fatima算不上很好,但我曾聽說過更過分的例子。」
班上部分同學聞言挑起眉毛。
「Fatima 跟隔壁的菲傭相熟,每星期日都會一起出門。這個auntie服務隔壁的家庭超過10年,每天都為主人全家準備早餐。雖然主人會給她做早飯的飯菜錢,可是從 不支付屬於她的早飯錢。換言之,她要自掏腰包解決自己的早餐!Fatima說,這個auntie把每月大部分薪金寄返家鄉,根本沒剩多少錢,因此每天都要 為早餐苦惱。她曾經因為太餓又沒錢吃早餐,跑過來我們家向Fatima求助,Fatima把自己的食物分一半給她。Fatima說這個auntie一邊吃 一邊哭,好不可憐。為什麼會有人如此惡劣地對待這些外籍傭工呢?就因為她們是『工人』?」
很多同學陷入了沉思。
「我不覺得Fatima是工人,我視她為其中一個家庭成員。爸爸總是不在家,媽媽常常早出晚歸,要跟他們見面並不容易。在我的記憶中,到處都是Fatima的身影,因為她總是陪伴我左右。」
對 啊,話說出口之後,Sara就更覺如此,其實一家三口早就習慣了這個「外人」的存在,不過大家如何看待她倒是大有不同罷了。Fatima剛來港 時,Sara的母親不太信任她,老是把同一句說話重複數遍、特地檢查她買的東西是否正確、向Sara查問Fatima一天的行蹤。後來因為工作實在太忙, 無奈只好不了了之。父親視Fatima為傭人,雖然不會粗魯地呼喝她,以免有失風度,卻不打算關心她。Sara卻視她為家人,儘管沒有血緣、種族和膚色相 異、Fatima是來工作的……但這個漂洋過海而來的auntie可是每天都在盡心盡力照顧自己啊!Sara細數自己正在蘇醒的回憶——
「在我還小的時候,Fatima每天都會接送我上學放學。晴朗時會拿著媽媽的防紫外線摺傘;下雨時會撐著爸爸的黑色大雨傘,左肩掛著我的書包,右手摟著我的膊胳。」
「從小到大,我就要參加很多課外訓練班,星期一要練鋼琴、星期二要學跳舞、星期三學英文、星期四要練游泳……Fatima總會跟在我的身邊,坐在一旁等待。當課堂完結後,她就會立即遞給我飲料和點心,有時是買來的蛋糕;有時是她親手做的家鄉小吃。」
「以 前,我每晚都會纏著Fatima,睡前給我講故事,因為媽媽即使回到家,晚上要處理學校的工作,沒空哄我睡覺。Fatima總是放下手上的工作,或是犧牲 晚上的休息時間來陪伴我,疲倦了,她會邊拿著書邊打盹,嘴裏還含糊不清的讀著故事內容。通常她讀到一半就會睡著,我只好自己把書拿過來讀,因此看了不少故 事書呢!」
Sara想起Fatima打瞌睡時搖頭擺腦,口中念念有詞的樣子,嘴角就輕輕向上彎。原本遠在另一天際的雲塔在不知不覺之間飄到 校園的上方短暫停泊,為校舍抹上一層淺薄的陰影,順便灑下一道水幕般的驟雨。人造的石洞為聖母像遮風擋雨,但陣陣雨滴還是濺到她的身上,她卻毫不在意,繼 續緊抱聖嬰——即使手上的嬰兒與自己未必有血緣連繫。
「在Fatima來到我家之前,我在幼稚園的所有活動都沒有家人陪同。K1與K2時的聖誕表演,我都是表演給其他同學的家長看,更別說有人會為我拍錄像或 鼓掌。念K3時,終於有『家人』來看我了——那人就是我的auntie Fatima。之前兩年我都是演花草樹木的角色,K3時卻突然當上主角。我很緊張,在課室準備時更嚎哭起來,連老師也拿我沒有辦法,只好把我的家人找來。 Fatima又抱又哄又說笑話,好不容易才止住我的眼淚。」
「正式上台時,我見到Fatima手裏高舉數碼攝錄機,跟其他家長一起蹲在台下 往台上拍。她一邊手忙腳亂地操作攝錄機,一邊局促不安地跟其他家長互相擠在一角。結果回家一看,Fatima所拍的錄像時近時遠、時清時蒙,叫人看得難 受。媽媽很生氣,念了她半天。可是,我記得很清楚,當時Fatima是多麼努力地跑到台下,在陌生的家長的包圍中,操作那部她曾視為怪物的數碼攝錄機,盡 力對準我時的模樣。在謝幕時,Fatima只顧著鼓掌,差點把攝錄機摔在地上!自從那時開始,我就視這個auntie為家人。」
Sara知道Fatima也抱持同樣的心情。現在她在做什麼呢?Sara一邊說她的故事,一邊想念她。也許看到天氣陰晴不定,正在擔心會不會打雷。不過可以肯定的是,Fatima無論任何時候都在想念故鄉的家人。
——待續——

通識導讀﹕外傭改變核心家庭結構
通識的術語來說,這是一個「跨單元」的故事,先是全球化下的勞工流動,來到本周,我們進入另一個議題——家庭的變遷。
我們普遍認為傳統中國大家庭在現代化下逐漸小型化,變成父母與未成年子女組成的「核心家庭」,但在外籍留宿家傭加入後,這種「變種」核心家庭又和純粹的核心家庭有很大不同。無論在家庭的結構、功能及成員間關係,我們在香港見到的「外傭家庭」和中國傳統家庭不同,也和理論上的核心家庭不太一樣。
在有年幼子女的外傭家庭,外傭負擔了很多傳統「家長」(尤其是母親)的職能,而照顧小孩和長者,是本地外傭的主要工作。這些「不是外人的外人」在僱主家中,也會令家人之間關係產生微妙變化。外傭與被照顧的小孩往往會發展出深厚感情,故事中的Sara沒有提及,但當她4歲時,Fatima的前任外傭離開時,相信她也曾哭得死去活來。對很多本港「雙職家庭」的小孩來說,外傭宛如親人。SaraFatimaAuntie,就突顯了這種視她為家中成員的關係。
延伸閱讀:
《主題性住戶統計調查:第五號報告書》(52-70),〈對聘請家庭傭工的意見〉,香港政府統計處(2001)
作者趙永佳為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副所長,長期關注高中通識科發展。郭家偉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立志成為全識作家。
(原文刋於20123 15日《明報》「通通識」)

2012年3月8日 星期四

《褐色的花地瑪》I:不是家人的家人



炎炎夏日剛從春天手上接過接力棒,跑在五月初的路上。豪爽的驟雨替代點點春雨,不時奔馳而過,然後惡作劇似的隨風而去。白皚皚的雲塔一座又一座在天上悠然掠過,一次又一次遮蓋絢爛的陽光,課室裡的人和物的輪廓時晴時暗,操場水光粼粼。

從課室望去,可以看到校園中庭裡的聖母像。潔白的聖母溫柔地用雙手抱著同樣白璧無瑕的聖嬰,站立在雨後的中庭,用包容一切的慈愛目光輕撫著學生們,無懼風雨,默默地守護著她們的學習。
這是一家區內的傳統名校,有著頗為久遠的歷史。聖母像與校舍同齡,作為學校的信仰代表,在建校之際就已經在中庭佇立。對學生而言,這尊石像跟校舍的其他建築物無異,正如沒有人會對家裡的雪櫃行注目禮一樣,幾乎不曾有學生留意過她。
課室內的學生們全都乖巧地坐著聽老師講話,只有幾個人轉頭往窗外看,眺望那陽光的碎片在操場上起舞,卻沒有留意到聖母的注視,彷彿那份關懷的婉麗目光是理所當然似的。儘管她每日都在她們的身邊,大部份的學生都對她視而不見。
老師輕咳一聲,說了幾句開場白後就退到課室的一角坐下,一位女學生從後方的座位站起來,不徐不疾走到同學面前。在窗戶和其他同學的座位中間走過時,她並沒有往左邊轉頭,所以沒有注意到聖母像也在看著她。由昨天開始,班上的同學都要逐一匯報在復活節假期時所做的,關於通識科全球化與個人成長的報告,表現優秀的,將作為班代表於校園中庭聖母像旁邊的展板上公開展出。
「各位午安,我是Sara。」少女緩緩頷首,開始她的報告。
「大家知道我有多少個家庭成員嗎?」看來她想先賣個關子,故意不直接道出報告的題目。
她的一位同窗兼好友沒多想就大聲回答:「不就是妳和妳的父母嗎?一共三個人嘛!」,其他幾個跟少女熟稔的學生也點頭表示同意。
站在教師桌前的少女惋然一笑,右手提到胸口的高度,輕搖兩下。
「其實是四個人,我、我的父母親、和我們的外籍家庭傭工——我的Auntie Fatima。」剛才在點頭的同學們不禁發出「啊」的一聲,本來瞄著窗外風光的同學這時回過頭來,一臉狐疑。
「我的報告就是Fatima的故事,希望大家能聽一聽。」
Sara這才喚醒處於待機模式的電腦,打開早就準備好的powerpoint,播放第一張投影片。投影機將一幅照片投射到她身旁的白色塑料布幔上。照片裡,SaraFatima攬著對方的肩膀,笑意盈盈的對著鏡頭做著「V」字手勢——儘管後者的表情略為緊張、生硬。這位外傭的年紀大約能當Sara的母親,打扮跟本地的婦女一樣光鮮,除卻比較引人注目的膚色外,也許跟本地人無甚分別。Sara指著照片說,Fatima因為知道她要在課上「出鏡」,所以特地打扮一下,平常她可不會穿這身衣服,這套入時的衣裳是她在假日參與朋友的聚會時才會披在身上的「戰衣」。
「早在我出生之前,爸爸媽媽就有聘請外傭。Fatima在我四歲時來到我們家,也是我們家所聘請的第三位外傭。如大家所知道,我的爸爸在內地工作,一星期最多只會回家兩天;我的媽媽是一位中學教師,在我起床時出門,於晚飯時間才回家。一天大部份的時間,我都是和Fatima一起過的。我想有不少同學都跟我一樣對吧?」
班上約一半的人猛然點頭。老師也在心裡暗想,不曉得家裡的外傭有沒有好好送午飯給讀小學的女兒,這個新聘請的印尼外傭並不如之前的菲傭聰明,教人有點擔心。
Fatima來自菲律賓。叫她一起拍照時,她總是忸忸怩怩的;但一談到她的子女時,她就高興得說個不停。她有一子一女,大兒子現在好像正在大學修讀電腦;小女兒則比我小幾歲左右。她跟我說,她在結婚後就沒有再工作,為了供養子女,才會離鄉別井來到我們家;當年她決定出國做外傭時,小女兒才剛剛滿一歲。」
「她出身於菲律賓的一個小村莊,因為家裡沒有錢所以沒有讀大學。這份外傭工作是她人生中第一份正式工作,在菲律賓的外傭訓練中心接受了一個星期左右的訓練後,就被派到我們家。」
「也許是第一次到外地工作;又或者是因為香港的生活環境跟她的故鄉實在相差太遠,她剛剛到來的時候,對很多日常生活的常識都一曉不通。例如她不懂得正確地看交通燈號,常常在紅燈時衝出馬路,嚇得我們半死,媽媽花了不少時間才教懂她不可亂過馬路。在她居住的村子,固然也有馬路,但遠不如香港的繁忙車多,也沒有交通燈,因此她不懂得香港的交通規則。」
「她來的時候正好是夏天,不久後就刮起颱風。懸掛八號颱風信號的晚上,每次行雷閃電時,她就會嚇得拋下手上的掃帚或是碗碟,跑到媽媽面前,淚流滿臉、渾身顫抖的問,房子會被吹倒嗎?房子會不會浸水?地板在震動,真的沒問題嗎?我記得爸爸和媽媽都在笑她傻,我卻覺得她很可憐,她是真的覺得害怕。」
Sara稍作停頓,想再舉一例,然後像是想起甚麼似的笑了笑。

「在我快五歲的時候,有一次家裡只有我和Fatima。她在跟我玩耍時,嗅到有一股臭味不斷從窗外傳進屋內,於是她把全屋的窗戶都關上。過了一會,門外傳來激烈的拍門和叫喊聲。Fatima往窺孔一望,突然跌坐在地上,神色慌張的跑過來抱著我。她說外面有好多個拿著斧頭的恐怖男人!好可怕!她把我抱得緊緊的,說甚麼也不肯開門,連我也不禁怕起來。擾攘半天,結果媽媽從工作中趕回家,說是大廈管理處打電話給她。後來我才知道,門外那些『恐怖男人』其實是消防員,因為有住客報稱發現古怪臭味;又見我們家窗戶緊閉,於是懷疑我們家發生洩漏煤氣的事故。領頭的消防員跟我們說,還好是誤會一場,沒有氣體洩漏,不然我和Fatima就死定了。媽媽被Fatima弄得哭笑不得,講解了很長的時間,她才終於明白,破涕為笑。」
同學們都忍俊不禁,Sara稍稍停頓,等待大家平靜下來時機繼續講話,同時陶醉於窩心的回憶之中。校園外的不遠處,正有一位外籍家傭提著兩大袋食材,在斜坡上一步又一步的緩緩前進,返回山丘上的高級住宅。天氣頗為炎熱,汗水從她的臉龐飛墮到路上的水窪,不久後被藍天蒸發,重新飄向雲的彼端。聖母像的視線穿過校門,將這一幕看在眼內。

這些學生對附近的一切都瞭如指掌,自然不感好奇或震驚——因為她們在這城市裡長大;因為這兒是她們的家。然而,對這位揮汗如雨的外藉傭工而言,這條被陽光照得灰白的道路、這家學校與裡面安坐椅上的學生、這個她暫時棲身卻又不知歸期的城市,全都是陌生的。即便如此,她還是遠道而來了,默默地邁出腳步,回到那不是她的家的家。
這就是她們的道路。
——待續——
導讀
這個故事最重要的訊息是全球化其實就在我們的身邊進行著,不過我們往往會有意無意之間視而不見,能認清在日常生活中「現在進行式」的全球化的種種現象,能敏銳地察覺我們的生活是如何翻天覆地被全球化所塑造和改造,是唸好這個單元的前提條件。
課程中一條問題是「全球化有甚麼特徵和發展趨勢?」,而當代全球化的其中一項重要趨勢和推動力就是勞動力的全球流動。我們一般把這現象稱之為「國際人口移動」(International Population Migration)。在香港,外籍家傭自八十年代開始,就是人口流入的主要成份。
這些外籍家傭和其他工種的「外來勞工」一樣,在香港(或其他移居地)都面對很多工作、生活上的適應問題。如果「外來工」的來源地(如菲律賓農村)和香港的發展程度有很大差異的話,適應期就會更長和困難。
在本港和Sara一樣情況 --有位「不是家人的家人」-- 的年青人-為數不少。根據最新2010年版的《香港統計年刊》,外籍家傭的總數由1999年的十九萬多,增加至2009年二十六萬八千人,當中最多來自印尼及菲律賓,分別有十三萬及十二點九萬人,二者相加已佔整體的在港外籍傭人的九成七;其餘的外籍傭工則是以來自南亞為主,例如印度、尼泊爾等。
全港約有7.8%的住戶傭有外傭,而在未成年兒童和青少年或全日制學生的家庭,則有14%僱有外傭。換言之,每8個青少年或兒童就會有1個在家中會與外傭有頻密接觸。
無論您的家中有沒有外傭,我們由本周開始,會以一連四篇連載故事來帶您進入香港全球化的最前線 外傭家庭。
延伸閱讀:
通識快閃黨:"外傭與通識"
作者趙永佳為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副所長,長期關注高中通識科發展。郭家偉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立志成為全識作家。
(原文刋於20123 8日《明報》「通通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