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9日 星期四

《褐色的花地瑪》III:家人的家人






雨聲淅淅瀝瀝,似乎暫時不捨離去。Sara正在發表關於她的外籍傭工——Auntie Fatima——的報告,忽爾想起Fatima曾對她說,儘管在她的家鄉,下雨跟災難降臨無異,但雨天總叫她特別思鄉。Fatima現在是否佇立窗前,試 圖撫平湧上心頭的萬千思念呢?Sara抖擻精神,繼續訴說她和Fatima的故事。
Fatima曾跟Sara抱怨長途電話費太昂貴,使她不能經常致電回家;就算想透過互聯網跟在菲律賓的女兒視像聊天,也只有在禮拜日才有機會,因為她只有放假才能到網絡咖啡店使用電腦,說著說著幾乎落淚。Sara不忍心,於是提議使用自己的手提電腦幫助她聯絡女兒。
「我們趁媽媽晚歸,打開手提電腦,架好攝影裝置,然後透過Skype接上了她女兒的電腦。等待連接時,Fatima自豪的說,她女兒的電腦是用她的薪金買的,規格不比我用的差。我坐在電腦旁,一方面避免阻礙她們的談話,一方面替Fatima把風,以防媽媽突然回來。」
「Fatima 一見到女兒,馬上又哭又笑,數分鐘才平靜下來,可以正常地說話。她們說話混雜英文和鄉音,我很難聽清楚她們在說什麼,只知道Fatima高興得差點想抱住 電腦熒幕親吻。她的女兒膚色比我深,留有一頭爽朗的短髮,跟她的母親一樣笑意盈盈,光看動作就知道是個活力十足的女孩。」
「過了一會兒,Fatima向我招手,說想介紹我給她的女兒認識。我挪到熒幕前,剛想向畫面中人舉手說『Hi』之前,對方就突然大聲喊了句我聽不明白的話,然後視訊畫面就中斷了——Fatima的女兒激動得直接把攝影裝置扯下來。」
「我一臉驚訝的轉頭往Fatima瞧,她已經泣不成聲,原來她的女兒說我是『搶走她母親的人』。我想安慰她,但她反過來先跟我道歉,說她的女兒不懂事。後來她再也沒有要我幫忙聯絡女兒了。」
同學和老師一同嘆氣。
「今年3月初,Fatima變得沒精打采,神不守舍。煮菜時連糖和鹽都混淆、媽媽叫她買東西總是買錯、拿著乾的抹布拭窗,連跟我說話時也有氣無力,一副愁上眉端的樣子。」
「在我不斷追問下,Fatima才肯說出原因——聽她的一個同鄉說,懷疑Fatima的丈夫有外遇,也就是婚外情。Fatima哭著跟我說,她認識很多外傭也遇到同樣問題,當家裏開始變得有錢,而妻子出國打工,留在家鄉的丈夫出軌是屢見不鮮的事。」
「Fatima心急如焚,跟媽媽請了一個星期假,打算在復活節期間回菲律賓一趟,查明事件的真相。剛好我的舅父——我都叫他鏗舅父——正在攻讀博士學位,研究外傭在香港的生活狀況,聽到Fatima的情況,馬上就請Fatima讓他跟過去做考察。」
「我 也想一起去,因為我很想知道這個一直在我身邊的Auntie Fatima,她的家是怎樣的。我請求鏗舅父帶我去做考察,他爽快地點頭說好,反而是媽媽不太贊成,說太危險。我跟她說,這次考察正好可以當作將來通識科 的獨立專題研究的題材,對我的學習大有幫助。舅父也幫忙勸了媽媽半天,她終於答應——雖然我們出發時,她仍皺著眉。」
「我們的旅程並不輕鬆 呢。先是Fatima的行李過重,只好把東西分給鏗舅父和我,好使用我們的重量配額。她買了一大堆電器、日用品、衣服給家人;行李箱居然藏了一個電飯煲和 兩對全新的Nike球鞋(而且她事先已經海運了一大箱禮物回家)!看著她沒完沒了的把一盒又一盒的東西拿出來,我們差點暈倒!」
Fatima 對他們說,她的老家離馬尼拉很近,然而光是抵達Fatima老家所在的市鎮就花了他們不少時間。3人下午抵達馬尼拉,甫步出機場,就看到一個男人站在一輛 殘舊的小型客貨車旁邊朝Fatima猛揮手,看來是Fatima的丈夫。Fatima解釋,這輛車子是她丈夫借朋友的,本來她打算乘巴士回家,但丈夫堅持 要來接他們。Fatima見到丈夫,卻沒有理睬他,只是狠狠地把行李箱甩到車上,然後獨自坐在後座。她的丈夫一臉歉意的對Sara和鏗舅父笑了笑,幫他們 安置好行李後請二人上車。
四人一車沿海灣的公路繼續旅程。一路上Fatima都沒有和丈夫談話,卻跟Sara和鏗舅父在後座聊個不停,介紹沿途風光。
3個多小時後,他們來到一個小鎮,天空已開始暮色蒼茫。
「我們沿著一條能遠眺河流的馬路前進,一路上果然沒有任何交通燈。」
Sara 按動滑鼠,當天在車上拍的照片一幅又一幅的投影在白布幕上。那一天的天空跟今天的相像,不過卻是驟雨過後的悶熱初夏黃昏,夕陽穿過低空的浮雲,盡最後的努 力輕撫大地。狹長的馬路在田野、稀疏零落的房舍和雜草之間無限伸延。下車後放眼一看,附近有不少房子,不規則的散落於馬路兩側。天色朦朧卻無法掩飾某些老 房子牆身胧裂、屋頂瓦片剝落,一副日久失修的模樣。
「與鄰近的平房比較,Fatima的家稱得上美輪美奐!Fatima哼著歌說,她和其他出國工作的家人儲蓄多年,兩年前修葺好房子,現在更多了個小園子可以蒔花弄草呢!」
鏗舅父和Sara當場咋舌,這座在門前有個小花園的獨立房子遠比他們在香港的家來得寬敞,屋內裝潢也頗講究。鏗舅父低聲嘀咕,在香港想買到如此房子,恐怕工作一輩子也不足夠!
「我們跟著Fatima進屋,她的家聚集了很多人,大都是村裏的人和親戚,聽見Fatima回鄉,全都跑過來探望她。Fatima很興奮,跟家人笑著擁抱,嘴上說個不停,一邊介紹我們給她的親人認識,一邊分發禮物。」
「入 夜後,屋內的人終於散去,Fatima剛剛做好飯。她的大兒子正在城市讀大學,所以家中只有她、她的丈夫、來她們家寄宿的外甥女,以及她的女兒 Jacinta。她還在生母親的氣,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直到吃晚飯才肯出來。由於早就習慣了Fatima的菜,我和鏗舅父吃得津津有味,但Fatima 的女兒吃了一口就哭起來,拋下幾句話後跑回房間,留下滿臉錯愕的Fatima。她的丈夫用英文跟我們說,因為Fatima煮的菜全都不合女兒的口味,女兒 說母親忘掉她了,所以耍起性子來。」
Sara回想起來,當時Fatima肯定很傷心。老師雙手交叉胸前,想像若自己拋下女兒到外地工作,經過10年以上的歲月後,女兒與她的隔閡會有多厚。
「Fatima讓我們住在大兒子的房間。睡覺前鏗舅父說,今天探望Fatima的人,當中不少是來向她借錢的。他說外傭掙到的錢遠比在本地多,在貧窮的家鄉儼然是個小富翁,難免會成為借錢目標。」
那個晚上,Sara第一次接觸Fatima的家人,重新感受到Fatima是個有血有肉的人,絕非從天降來到自己在香港的家。擁抱著此番感慨和為Fatima感到擔心,這次輪到Sara在一個陌生的家裏入睡。
——待續——
通識導讀﹕菲國「沒母親一代」
從經濟角度來看,全球化下的勞工移動,有百利而無一害,跨國的勞動力流動,代表勞動力在需求低的地方轉移到需求高的地方,對移工本身、移居地、原居地,都會帶來經濟效益。但勞工移動卻帶來不少社會問題,今期故事應該可加深大家對這方面了解。
以 菲律賓為例,2010年有140萬人到外地工作,其中112萬為首次出國工作。而首次出國從事家務工作的,同年有94,880人是女性,只有1703人是 男性。這些出外工作的勞工,為菲律賓創造了可觀收入,2010年就帶來了超過187億美元外匯收入,粗略推算,達國民生產總值9.4%。
但 在為家人及國家創造收入的同時,菲律賓的海外派遣也帶來不少社會問題。2008年《時代》雜誌就以「沒有母親的一代」(The Motherless Generation)形容菲律賓兒童。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推算大約每4個菲律賓兒童中,就有1個兒童的父或母或雙親在海外工作。在「個人成長與人際關係」 單元中,我們知道,若父母工作時間過長或長期在外地工作,孩子或會產生情緒或成長問題;但菲國留守兒童平均每2至4年才能見到父母一面,對他們的影響可想 而知會更加嚴重。全球化,從來都是同時帶來了經濟收益與社會成本,充滿矛盾的過程,本周故事中Sara因為和Fatima一起回家鄉,才有機會了解 Fatima長期在外工作對家人的影響。家中有外傭的同學,又有幾人知道外傭的家庭狀況?
延伸閱讀:
Bryant, John. 2005. Children of International Migrants in Indonesia, Thailand, and the Philippines: A Review of Evidence and Policies. UNICEF Innocenti Working Paper 2005-05. (globalnetwork.princeton.edu/bellagio/bryant_international_migrants.pdf)
Patricia Cortes and Jessica Y Pan. 2010. Outsourcing Household Production: The Demand for Foreign Domestic Workers and Native Labor Supply in Hong Kong
(home.uchicago.edu/~jesspan/hkmarch10.pdf)
Mahr, Krista. TIME. 2008. The Motherless Generation
(www.time.com/time/magazine/article/0,9171,1858730,00.html)
作者趙永佳為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副所長,長期關注高中通識科發展。
郭家偉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立志成為全識作家。

(原文刋於20123 22日《明報》「通通識」)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