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6日 星期五

《褐色的花地瑪》II:家中傭人


課室裏的歡笑聲漸漸散去,大家靜候Sara繼續她的報告,洗耳恭聽她的Auntie Fatima——在她家工作的菲律賓籍女傭——的故事。Sara先是微笑,答謝同學的期待,然後才開口講話。
「爸 爸對Fatima頗冷淡。雖然算不上粗魯無禮,卻會給她起『花名』。他覺得她的名字『Fatima』太難發音,於是把她叫作『阿麻』。除了關於工作的事, 爸爸從來都不曾跟她搭話,彷彿她是隱形似的。爸爸不喜歡跟Fatima一起吃飯,當我們在飯廳一家人吃飯時,她只可以一個人在廚房獨自進食。儘管 Fatima沒有怨言,但有時候我會早一點吃完飯,跑到廚房陪Fatima,讓她不會太寂寞。」
「媽媽對Fatima較友善,會跟她聊天, 但她偶爾也會怪怪的。例如在我10歲生日那天,媽媽嚷著要親手給我做一個漂亮的生日蛋糕。Fatima想幫忙,媽媽卻連材料也不准她幫手準備——明明平時 所有吃的都由Fatima一手包辦。後來切蛋糕時,媽媽居然沒有打算分給Fatima,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幸好我及時說出來,不然她就只能看不能吃 了。」
老師右手托著下巴,暗忖這大概是嫉妒。自己因為工作關係,無法時常陪伴女兒,眼看女兒跟外傭日漸親暱,自然會感到不是味兒;在女兒生日這重要日子更不容別人插手了。
「在 我還年幼時,祖父祖母和其他親戚難得從加拿大回港過農曆新年,一家人上酒家吃飯,一圍桌子坐得滿滿的好不熱鬧。爸爸發現沒椅子空出來,竟然叫Fatima 站著!我想,要等到我們吃完,她可能要站上兩個小時,這怎麼可以!我覺得不妥,於是裝哭,硬要Fatima抱。爸媽拿我沒辦法,最後只好准許Fatima 坐下,讓我坐上她的大腿。回家時,Fatima偷偷向我道謝,說雖然她的大腿痠軟得很,卻總比站著來得好。」
同學大都點頭稱是,又拍手讚許Sara做得好。Sara意識到,其他同學或多或少都曾經歷類似情景。
「也許大家會覺得我的家人對Fatima算不上很好,但我曾聽說過更過分的例子。」
班上部分同學聞言挑起眉毛。
「Fatima 跟隔壁的菲傭相熟,每星期日都會一起出門。這個auntie服務隔壁的家庭超過10年,每天都為主人全家準備早餐。雖然主人會給她做早飯的飯菜錢,可是從 不支付屬於她的早飯錢。換言之,她要自掏腰包解決自己的早餐!Fatima說,這個auntie把每月大部分薪金寄返家鄉,根本沒剩多少錢,因此每天都要 為早餐苦惱。她曾經因為太餓又沒錢吃早餐,跑過來我們家向Fatima求助,Fatima把自己的食物分一半給她。Fatima說這個auntie一邊吃 一邊哭,好不可憐。為什麼會有人如此惡劣地對待這些外籍傭工呢?就因為她們是『工人』?」
很多同學陷入了沉思。
「我不覺得Fatima是工人,我視她為其中一個家庭成員。爸爸總是不在家,媽媽常常早出晚歸,要跟他們見面並不容易。在我的記憶中,到處都是Fatima的身影,因為她總是陪伴我左右。」
對 啊,話說出口之後,Sara就更覺如此,其實一家三口早就習慣了這個「外人」的存在,不過大家如何看待她倒是大有不同罷了。Fatima剛來港 時,Sara的母親不太信任她,老是把同一句說話重複數遍、特地檢查她買的東西是否正確、向Sara查問Fatima一天的行蹤。後來因為工作實在太忙, 無奈只好不了了之。父親視Fatima為傭人,雖然不會粗魯地呼喝她,以免有失風度,卻不打算關心她。Sara卻視她為家人,儘管沒有血緣、種族和膚色相 異、Fatima是來工作的……但這個漂洋過海而來的auntie可是每天都在盡心盡力照顧自己啊!Sara細數自己正在蘇醒的回憶——
「在我還小的時候,Fatima每天都會接送我上學放學。晴朗時會拿著媽媽的防紫外線摺傘;下雨時會撐著爸爸的黑色大雨傘,左肩掛著我的書包,右手摟著我的膊胳。」
「從小到大,我就要參加很多課外訓練班,星期一要練鋼琴、星期二要學跳舞、星期三學英文、星期四要練游泳……Fatima總會跟在我的身邊,坐在一旁等待。當課堂完結後,她就會立即遞給我飲料和點心,有時是買來的蛋糕;有時是她親手做的家鄉小吃。」
「以 前,我每晚都會纏著Fatima,睡前給我講故事,因為媽媽即使回到家,晚上要處理學校的工作,沒空哄我睡覺。Fatima總是放下手上的工作,或是犧牲 晚上的休息時間來陪伴我,疲倦了,她會邊拿著書邊打盹,嘴裏還含糊不清的讀著故事內容。通常她讀到一半就會睡著,我只好自己把書拿過來讀,因此看了不少故 事書呢!」
Sara想起Fatima打瞌睡時搖頭擺腦,口中念念有詞的樣子,嘴角就輕輕向上彎。原本遠在另一天際的雲塔在不知不覺之間飄到 校園的上方短暫停泊,為校舍抹上一層淺薄的陰影,順便灑下一道水幕般的驟雨。人造的石洞為聖母像遮風擋雨,但陣陣雨滴還是濺到她的身上,她卻毫不在意,繼 續緊抱聖嬰——即使手上的嬰兒與自己未必有血緣連繫。
「在Fatima來到我家之前,我在幼稚園的所有活動都沒有家人陪同。K1與K2時的聖誕表演,我都是表演給其他同學的家長看,更別說有人會為我拍錄像或 鼓掌。念K3時,終於有『家人』來看我了——那人就是我的auntie Fatima。之前兩年我都是演花草樹木的角色,K3時卻突然當上主角。我很緊張,在課室準備時更嚎哭起來,連老師也拿我沒有辦法,只好把我的家人找來。 Fatima又抱又哄又說笑話,好不容易才止住我的眼淚。」
「正式上台時,我見到Fatima手裏高舉數碼攝錄機,跟其他家長一起蹲在台下 往台上拍。她一邊手忙腳亂地操作攝錄機,一邊局促不安地跟其他家長互相擠在一角。結果回家一看,Fatima所拍的錄像時近時遠、時清時蒙,叫人看得難 受。媽媽很生氣,念了她半天。可是,我記得很清楚,當時Fatima是多麼努力地跑到台下,在陌生的家長的包圍中,操作那部她曾視為怪物的數碼攝錄機,盡 力對準我時的模樣。在謝幕時,Fatima只顧著鼓掌,差點把攝錄機摔在地上!自從那時開始,我就視這個auntie為家人。」
Sara知道Fatima也抱持同樣的心情。現在她在做什麼呢?Sara一邊說她的故事,一邊想念她。也許看到天氣陰晴不定,正在擔心會不會打雷。不過可以肯定的是,Fatima無論任何時候都在想念故鄉的家人。
——待續——

通識導讀﹕外傭改變核心家庭結構
通識的術語來說,這是一個「跨單元」的故事,先是全球化下的勞工流動,來到本周,我們進入另一個議題——家庭的變遷。
我們普遍認為傳統中國大家庭在現代化下逐漸小型化,變成父母與未成年子女組成的「核心家庭」,但在外籍留宿家傭加入後,這種「變種」核心家庭又和純粹的核心家庭有很大不同。無論在家庭的結構、功能及成員間關係,我們在香港見到的「外傭家庭」和中國傳統家庭不同,也和理論上的核心家庭不太一樣。
在有年幼子女的外傭家庭,外傭負擔了很多傳統「家長」(尤其是母親)的職能,而照顧小孩和長者,是本地外傭的主要工作。這些「不是外人的外人」在僱主家中,也會令家人之間關係產生微妙變化。外傭與被照顧的小孩往往會發展出深厚感情,故事中的Sara沒有提及,但當她4歲時,Fatima的前任外傭離開時,相信她也曾哭得死去活來。對很多本港「雙職家庭」的小孩來說,外傭宛如親人。SaraFatimaAuntie,就突顯了這種視她為家中成員的關係。
延伸閱讀:
《主題性住戶統計調查:第五號報告書》(52-70),〈對聘請家庭傭工的意見〉,香港政府統計處(2001)
作者趙永佳為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副所長,長期關注高中通識科發展。郭家偉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立志成為全識作家。
(原文刋於20123 15日《明報》「通通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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