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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3月1日 星期四

「林瘋」現象給我們的四堂通識課

趙永佳

明報《通通識》2012年3月1日

首先,此「林瘋」不同彼「林峯」:這是由當今在NBA炙手可熱的紐約人隊控球後衛林書豪 (Jeremy Lin) 所掀起的,所謂「Lin-sanity(林瘋暴、林瘋狂)現象」。

林書豪的故事相信現在很多人都已有所聞:他是台灣美國移民第二代,在加州出生長大。大學壓境的時代試過亦曾被多支傳統強隊拒絕給予獎學金,最後要自費到籃球水平一般的名校哈佛唸書。畢業後被兩家NBA球會放棄,甚至「放逐」至「發展聯盟」(NBA Development League,即有如足球的預備組) 鍛鍊。最近的表現卻被形容為一本「夢幻小說」,如同周星馳《功夫》中的主角,由一個宛如路人甲的平凡少年,在強敵情況下挺身而出,「忽然」變得神功蓋世,大殺四方,帶領他效力的NBA老牌球隊紐約人取得七連勝,還要連續五場砍下最少20分,成為有史以來所有NBA球員首發出道之來得分最高的球員。

由藉藉無聞的失意球員到NBA「超新星」,林書豪這個不可思議的灰姑娘式故事,給人們太多的話題:有球評家討論他打法的特點如何與紐約人的戰術高度配合,甚至談到他比常人特長的手臂;也有球迷討論他是曇花一現?還是真的自此就成為超級巨星?當然,我們亦可以把他的個案放在通識科的框架中來討論。個人認為,就林書豪的個案而言,最少
可以從四個不同角度來思考。

(1) 定型

定型 (stereotype) 對個人的成長或身份認同影響甚深。我們一般較熟悉的定型,主要是性別和種族方面的定型。

林書豪的故事在美國大受注目,有評論認為這與他打破了美國社會一些既有的定型與偏見有關,最明顯的莫過於是對亞裔美國人和
哈佛畢業生的看法。籃球在美國是黑人

的運動,甚至針對白種人也有「White Men Can’t Jump」的說法,來形容他們在籃球場不及黑人。白人尚且如此,黃種人就好像更加不值一提。之前的華人球員,由王治郅、巴特爾,到現在的易建聯、孫悅等等,都未能在NBA站穩腳步;姚明的表現雖然不俗,卻偏偏太早退役,未能成為真正的殿堂人物來改變人們的看法 — 事實上「阿豪」也沒有如姚明般的過人高度:200磅,6呎3吋的身軀在華人之中當然是奇葩,放在NBA裡卻招來「身體條件不佳」的評語。



至於「哈佛畢業生」這個頭銜在NBA教練及球探眼中,也是不屑一顧:常春藤 (Ivy League) 大學不會提供獎學金給予體育特優生,所以運動項目水平一向平平。常春藤聯盟球隊也一般只能在聯盟內校隊窩裡鬥,到了NCAA的決賽,也只是陪跑的「魚腩」部隊。多名教練都表示忽略了林書豪的潛質,多少與他哈佛畢業的身份有關。相反,另一位「書豪之友」Landry Fields因為是史丹福大學畢業,早期際遇比「阿豪」就順境得多。

阿豪今次「平地一聲雷」的背後,就是努力對抗別人冷眼與偏見,深信自己的能力,努力苦練,才能打破亞裔、哈佛不會打球的定型,也有評論希望他的故事能激發其他亞裔和唸書成績不遜的年青人向NBA進發。

不過,巧妙的是,當書豪糾正了一個又一個偏見之餘,卻暗地裡反證了另外一系列的定型:他刻苦耐勞、任勞任怨的性格,正是美國人眼中華裔的「優良美德」;而他在嶄露頭角後,謙遜和穩忍的表現,重視團體,不突出個人的作風,也恰
恰與我們常常引以自豪的中華傳統相符 — 那麼,其實定型是不是也有它的道理?

(2) 家庭

林書豪「爆發」之後,另一個討論焦點就在他的家庭背景。他的父親是電腦工程師,年輕時就喜歡NBA,五歲開始就把小書豪帶往附近的YMCA練球,也會和他在後園一對一練球和觀看NBA的球賽。除了父親外,書豪母親也有故事:起初她不去看兒子打球,後來有天經不起書豪的央求,跑到賽場看比賽,結果在母親的激勵下,書豪自此就入球如入草芥。此外,林家也堅持籃球與唸書兩不礙,據說書豪媽媽在高中時就試過跑去告訴教練:「杰里米 (Jeremy)的數學只得了A-,我恐怕這周他也沒法參加比賽了。」可見他自小就練成良好的時間分配習慣。

林家一直是書豪的最佳後盾:進了哈佛之後,他們沒有如一般港爸港媽般勸他放棄籃球專心學業、畢業後即使沒有球隊要他,也只是默默支持,沒有迫他「轉行」,「不要發夢」,像其他哈佛經濟畢業生般去華爾街「正正經經工作」。即使他一次又一次被下放到低級聯賽,他的家人還是對他充滿信心,認為他必有一天出人頭地,林媽媽更曾經斷言,就算打不上NBA,大不了就家裡養他幾年。在年青人的成長過程中,家庭背境及支持是何等的重要,由此可見一斑。

林家男孩的故事,也可讓我們一窺海外華人家庭的意識轉變。林書豪打球,不是為了光宗耀祖,不是為了國家民族,只是純粹個人喜歡籃球運動而已。由此可見,華人傳統家庭正在慢慢轉變,尤其是在海外的華人家庭,雖然家人還是非常重要的角色,但家庭的意義已由傳統的個人從屬於家庭利益,過渡至現代家庭成為個人成就夢想的強大支柱。在「虎媽」、「狼爸」之外,「林家」似乎也可以成為另一個現代中國家庭的新典範。

(3) 美國夢

「林書豪現象」有趣之處,除了他驚人爆發的表現,不停刷新數據之外,還要算上公眾媒體的反應,對他進行鋪天蓋地的報導。有內地記者在微博中表示,在湖人—紐約人比賽中有同行紅著眼對她說,強烈要求高比拜仁去防守林書豪,因為再這樣下去,他又要挖空心思來寫一篇描寫林如何神奇的文章。各大報章,尤其是紐約及兩岸三地媒體對他更是「地毯式」報導,追訪他的爸媽以至在台灣及內地老家的親人。


不少評論都指出,我們都為林瘋狂,連美國人都看得高興,在於他的故事活脫就是一套典型荷里活勵志大片,這「劇本」傳遞出一個重要信息 —「英雄莫問出處,不論你出身如何 (哈佛是學術重鎮,但在籃球界卻是不值一提) ,只要不斷努力,永不放棄,一樣可以出人頭地。」這與美國人一向信守的「美國精神」完全同出一轍,是「美國夢」的基本。

我們再看看書豪的「劇本」:一直堅持夢想,就算在選秀無人問津,兩次被球隊裁掉之後,依然對自己充滿信心,不斷苦練 (去年暑假他就曾苦練射球) 。曾經有人勸他去歐洲,甚至到中國掘金,他都一一拒絕,就在為那一個機會;當機會出現了,就不慌不忙的把握住,不像部份新秀般過份緊張而大失水準。小人物努力成大事,是美國人最愛看的故事,從這個角度看,你能教老美們如何能不愛死了他?

而林書豪的故事也令我們進一步認識何謂美國精神。第一,美國人相信個人,但不排除集體。林在籃球場上可以個人突破,但也可以無私地為隊上眾多兄弟傳球。個人和集體間的平衡,個人如何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為團體出力,而不是躲在眾人身後,才是美國精神的理想。第二,美國人並不排除物質生活,但也不迷信物質。林書豪從來的言行,都以基督徒的身份為大前題。他把勝利的榮耀歸於上帝,認為失敗是上帝的試鍊。他在訪問中也表示,他將來不打球後的計劃是希望成為一個牧師,在低收入社區把社會學(他的副修)、經濟學(主修),和籃球結合在一起,為社區服務。成功的人回過頭來關心際遇不佳的人,也是美國夢的另一商標。無論是巴菲特、比爾蓋茲、林書豪都在見証這套核心價值。

在全球化之下,美國夢也發揮更大影響。作為移民的第二代,林書豪的成功似乎証明了美國作為多元移民社會的活力,相信會吸引更多外國人到美國尋夢;在中國,林書豪也成了美國夢的最新詮釋者,很多內地作者一方面以現實版的美國夢來解釋「林瘋狂」現象,一方面卻滲出酸溜溜的味道,感歎為何咱們就出不了另一個林書豪。美國夢的核心價值,在這一下也隱然變成了我國人民嚮往的普世精神。由此看來,儘管美國在全球化世界中備受經濟和政治力量的挑戰,「美國夢」卻還是其他國家人民嚮往的理想,也是美式文化「軟實力」的堅實基礎。



(4)美國人?中國人?

毫無疑問,林書豪是美國人。套用近期流行說法,問他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是「不科學」和「不合邏輯」的。不過撇開國籍等法律問題,從廣義身份認同問題出發,林現象卻是大有關連。
從來林書豪都認同自己為美國人,但他也常引用的另一層身份,就是亞裔美國人(Asian American),他自己也很清楚地說希望他的「成功」為其他亞裔打破一些對他們的成見。同為亞裔美國人的專欄作家Danny Chau在網站上發表的文章就很代表了亞裔這一身份的重要性:「不管有沒有被公眾強加,林書豪的肩上已經承載了幾代亞裔美國人的希望和夢想。我很難再想到上一次是什麼時候,是誰讓我們亞裔社群感到如此驕傲和自豪。」美國信奉多元文化,對這些移民後代的(多重身份)「hyphenated identity」(如:Asian-American, African-American, Hispanic-American) 現在基本上並不排斥,甚至鼓勵大家要以自己的族裔為榮(ethnic pride)。美國的經驗,當然並不完美,例如在林瘋狂現象出現前的美式足球超球碗大賽中就有右翼政客播出損害亞裔形象及反華之廣告,種族主義的幽靈,也是揮之不去,但美國多元文化對種族共融的理想,卻是非常清。

反觀在香港,甚或內地,我們對身份認同的多重性、複雜性都似乎未有充份認知與理解,更有一種二元零和(zero-sum)「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看法。於是在林現象出現後,當中文媒體大幅報導之後,就有聲音說要邀請林代表中國出戰,而當明白這並不可能之後(如:中國不承認雙重國籍,林必須先放棄美籍),就出現另一種聲音質疑為何要對林如斯關注。這一周多內的網站留言都非常精彩,有網友指「人家漢語不會說,也不承認自己是中國人,他爸媽也是台灣的,何必自作多情?」,也有說「一個叛變祖國的人,熱的也就是他們,起哄什麼?」。當然也有人持不同意見:「雖然是美籍華裔,但是他流着中國人的血,是中國人的基因。」和「中華民國人也好,中華人民共和國人也好,反正都是中國人。」。中間也夾雜了有些網民對媒體厚「林」薄「易」(建聯)的看法,認為我們中國人更應關注易建聯(姚明退役下唯一在NBA作賽的中國人):「鋪天蓋地全是林書豪。我認為還是阿聯好,阿聯是民族英雄。阿聯是現代民族英雄。阿聯是現代第一個強迫先進國家簽訂不平等條約的中國人,只會拿錢不進球。」(寫到這裡,想提醒同學一句,在內地體育網絡以內容分析方法去分析這些言論,可是一個身份認同的上佳專題探究習作。)

不過和大部份海外華人一樣,無論他是否認同自己是中國人,或別人是否認同他是中國人,他對中國都可能含有藕斷絲連的關係,或多或少都會有一點點的感情,就算是百分之一百美國人的林書豪,他對台灣,對中國,也是懷抱一份淡淡的鄉情。好像他的外婆的祖籍浙江嘉興,他的家人向當地一家中學14年來已捐了28000美元,為每年20名品學兼優的學生提供獎勵;他和父母、兄弟,去年就一起到家鄉祭祖,訪問了他們家資助的中學,又和同學打了一場對抗賽。另外也有報導說,去年林書豪在台灣舉辦了籃球夏令營,推動台灣的籃球發展,也希望將來有機會再訪。不論是林書豪的本人,還是他的父母,都會因為海外華人的身份和中國發生種種關係,如果硬要把他們以美國人或中國人來二元劃分,無疑並不能充份反映他們的身份認同的複雜性。

從林書豪談到我們這些生活於香港的中國人,相信對此也會有些感受吧。我們會為中國的成就感到自豪,會為中國的問題而擔心,但和亞裔美國人一樣,我們在有些問題上面和中國主流(內地中國人)不一定有統一看法,成長經歷、生活方式也未必一致,就正如內地新來港人士和香港主流也會有差異一樣。

結語:

「林瘋」現象當然會在不久將來結束,因為紐約人的長勝紀錄己經七連勝後終止。他也可能會受傷,比賽數據也不可能長期這麼漂亮,對手在徹底研究他之後也會有更針對性部署,而他和殿堂級球員的距離還是非常巨大。不過,這種種情況,都無損林書豪故事的傳奇性。作為球迷,作為華人,作為有一個喜歡運動的大男孩的父親,個人希望這個傳奇能延續下去,激勵喜歡運動又苦於學業的年青人。而在和新高中課程搏鬥的年青人們,林書豪的個案,不僅為大家提供了很好的通識研習材料,也應該能成為推動大家發奮向前的動力。

 讓我們瘋狂下去!Be Lin-spired!

延伸閱讀

新华网 "林妈妈讲述如何培养NBA球员 球迷老爸领阿豪上路" 2012年2月14日

Olson, Lisa. " Jeremy Lin slashing stereotypes as well as he slashes down the lane" 2012年2月9日 (http://aol.sportingnews.com/nba/story/2012-02-09/jeremy-lin-slashing-stereotypes-as-well-as-he-slashes-down-the-lane)


2012年2月26日 星期日

林書豪與香港夢


趙永佳

明報星期日生活 2012年2月26日

不論你是不是籃球迷,最近在香港沒有聽過林書豪這個名字或不知道「林瘋」(Lin-sanity) 現象的大概沒有幾人。他是在美國NBA紐約人隊打球的美籍華人球員,平地一聲雷的爆發,並迅速成為美國家傳戶曉的名字。他的故事充滿傳奇,在黑人為主的美國籃球界,一直不被看好。當日升讀大學時,因為在家裡附近的史丹福大學拒絕取錄,又拿不到運動獎學金,「唯有」自費上哈佛大學唸書。後來大學畢業後又被球會裁掉,更下放至預備組作賽,但當所有人都告訴他在NBA不可能成功,他卻不放棄,並勤加苦練,等待機會。最後在二月初的一場比賽中以後備出場並帶領球隊取得勝利。自此之後,他穩站球隊正選控球後衛位置,到二月二十日為止為球隊首發出賽九場,取得八場勝利,其中並在名將高比拜恩、諾域斯基、傑特手上取得勝果,成為眼下NBA炙手可熱的人物,破例補選入NBA全明星新秀賽。


林書豪的故事,在美國普遍認為是一典型荷里活勵志大片:一個出身不怎樣的少數族裔青年,在處處碰壁之後,還是堅持夢想,並努力不懈,最終夢想成真。他的亞裔身份在NBA沒有成功先例,亦因為他是畢業於籃球水平一般的哈佛大學,除了家人之外,每個人對他不予厚望,有人勸他到歐洲打球方可以站穩陣腳,也有人告訴他中國最近籃壇大熱,人傻錢多,是掘金的好去處,但他都不為所動,對自己充滿信心,堅持到底才可以成就大業。亞裔美國人最感到鼓舞的就是書豪對美國夢的堅持,這點有位亞裔論者說得好:「但我是一個美國人!如果連夢想都沒有了,我還剩下什麼?」。

林書豪的美國夢,由他的父母於七十年代自台灣移居美國開始。古語有云:「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同樣是黃皮膚黑頭髮,父母從一個籃球落後地區的台灣移居到美
國,在美國的土壤,培養了一位NBA的超新星。其實最近我們香港也有一個類似的故事,就是在德甲漢堡隊踢球的林志堅。他的爸爸原藉香港,居住上水,去了德國和一位當地公民結婚。林志堅據說小時候曾回到上水,在石湖墟球場和成年人踢「街波」。現在他在漢堡踢上了一隊,也有消息說有機會進入U23德國國家隊參加奧運。當然此「林」和彼「林」的大熱程度不可同日而語,但和林書豪的故事一樣,林爸爸移民到德國,林志堅在德國的社會環境下長大,才有今天
的成就。



在林書豪的「井噴」之後,各地華人社區都為之瘋狂,紛紛討論為何我們出不了一個我們的林書豪(或林志堅)。不過,我們心裡都明白,他們的經驗似乎不可複製。試想想,如果兩位「林家男孩」生在中國、香港,他的遭遇會不會和現在不太一樣呢?有人就在報章撰文:「慶幸不是香港人」。指如果林書豪是香港人,「恐怕他今天會是在中環返銀行工、全職推銷「I kill you later」的所謂「基金經理」。」

成長環境影響有多大?同樣的基因,亞裔美國人比在祖藉國家的年青人的平均身高大概都會高了一截吧?日本人的平均身高,在戰後的飲食習慣,營養改變了之後,也提高了不少。書豪的父母都是1米7多一些,但書豪就有1米93,中國人能學到嗎?有內地論者就直指:「據稱(林)是小時候『把牛奶當水喝』。可是,咱們的牛奶,你懂的。」

除了我們的身體之外,林書豪的成長和美國的所謂「體教合一」制度有很大的關係。在美國,每個籃球運動員都是一邊念書,一邊打球,球打得好,可以進史丹福、哈佛等名校,各大高校會爭相送你獎學金(常春藤聯盟例外),而每家高校和大學,都投入大量資源發展體育項目。這種制度不是沒有問題,(如學界運動員的學業水平)但起碼令有志打球的年青人可以兼顧運動與學業。不單是美國,我們知道,近鄰的日本與韓國都有類似制度。仙道與花道、小志強與戴志偉,都是由學界比賽打出頭來的。反觀我們的社會,學界運動員的訓練、學習以至個人成長都有很大的限制。兼顧學業與運動成為每一位精英運動員最大的心結,而在香港,除極少數學校外,校隊的訓練都是水平較低,也做不到每天一課。試想想,人家每天一課2小時,我們一星期頂多才練上2、3 課,十多年下來,訓練量相差多少?我們運動員的成長達不到外國的程度,可能和他們的天賦和努力無關,只是我們不能為他們提供一個容許他們成長的環境。論天賦,我們的「學界小志強」方柏倫也不會太差吧?18歲踢甲組進港隊,還有入球。但他生在香港,踢上英超、德甲、甚至中超的機會有多大?

其實不單是運動員,香港和中國現在的年青人,究竟還有沒有夢想?如果有,我們又為他們提供了多少機會去成就自己的夢想?有一篇內地網文說得好,美國夢就是「人們必須通過自己的勤奮、勇氣、創意和決心邁向繁榮,而非依賴於特定的社會階層和他人的援助」。但作者接著就說,作為中國人:「這一下沮喪又平添幾許,因為我們身邊很多『特定的社會階層』,正在源源不斷地把自己的孩子送到美國去。而留在國內的孩子,甚至不被家長允許看電視,自然也看不到NBA,看不到林書豪。」

香港的情況可能更壞。最近,有一份研究指出兩岸四地中,香港最多(兩成)青年直言沒有夢想。這雖然只是一份由青年團體所作很粗糙的研究,但結論和我們一般的觀察也很相似。梁文道說得好,我們這一代的夢想是很具體的,「就是我要從香港深水的舊唐樓搬到尖沙咀附近比較好的房子,最終的終極目標是要上山頂。」說穿了,我們的所謂「夢想」,其實也離不開「四仔」主義,但也總算是我們對將來的一種期盼,一個目標。香港社會從來對異類都沒有甚麼容忍度,呂大樂也告訴我們中產家長對下一代的教養其實主要都只是希望複制他們的成功經驗,要努力讀書,要進好的中小學,要擠進名牌大學的名牌課程,要搵份好工,大概我們的下一代若果有夢,也離不開這些。

當然每一代人都有異類,都有向上一代反抗的人。我們以前很多年青人參加學運,現在有人撐菜園村,但這些都是小眾,那香港的青年「大眾」又是在做哪一種的夢想呢?

自從九十年代以來的經濟轉型,令香港的兩極化加劇,我深深感到現在同學們對未來的無力感。當然在大學精英專業課程的同學們仍然是較清楚自己的將來,但一眾「平民」大學生就多半沒有甚麼人生目標,「見步行步」的是大多數。因為我們社會給予年青人的夢想還是那一套,但現實環境卻告訴他們那個夢對大多數大學生來說都未必能夠實現。中大碩士畢業生,面試二百次不果的個案是特例,但大部份同學對將來充滿不安,卻是事實。如果大學生也如是,一般「人力資本」更弱的年青人,又可以如何呢?

在兩極化的社會,紡織鉅子的下一代可以夢想作特首、工業家的下一代可以圓夢拍動畫、地產大亨的第二代可以成為科技先驅,甚至娛樂圈也充斥著中產以上背景的新星。夢想,好像是有產階級的特權,而香港的主流從來都看扁專業以外的行業。在強調平等的挪威,廚師也是很多年青人的夢想;而在日本,社會上更是不斷強調「職人」傳統,在日劇電影、漫畫中提醒年青人在各行各業其實都可以專業精神闖一番事業。但香港呢?我們現在的收入結構是只有「錢揾錢」的資本收入和一些傳統專業(醫生、律師) 等為我獨尊,其他所有行業(尤其是體力勞動者)的收入就低了一截。人口普查指出,過去十年平均收入追不上通脹,但高收入人士收入則節節上昇。最近看日劇「家政婦三田」和「打工仔買房夢」,卻發現在日本「家政婦」(女褓姆)一個月大概能掙二、三萬元,就是體力勞動的建築工人收入也不比專業白領差太多。當然金錢不是一切,但在香港我們慣常以金錢量度一切,低薪工種自然也會被貶為是低下工作。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我不是說外國的月亮特別圓,但香港最近的社會變遷,一方面摧毀了傳統社會主流夢想,但卻沒有為年青人帶來甚麼新的希望。梁文道向好處看,看到有些年青人在嘗試作另類的夢,有些年青人希望改變社會,走上激進的路,但也有較溫和的:「他/她可能說,我的夢想是要開一家小店,我也不要發財,就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好玩的事情就行。」但殘酷的現實也正正在等候這些年青人,地產霸權帶來的高地價,就已經把中小企業壓得透不過氣來。年青人要創業,談何容易?

我們覺得林書豪的故事很傳奇,一方面是被他的熱血感動,但他的亞裔美國人身份也不無關係。換另一角度,他的灰姑娘故事其實並不太「灰」:他來自絕對中產家庭,有能力自費上哈佛,有完整的家人無私的支持,林媽媽就曾在他最失意的時候打包票說,若書豪打不上球,「大不了養他幾年」。這令我想到,戴志偉也是來自中產(爸爸是船長) ,小志強才是人民英雄。還記得他來自單親家庭,要派報紙幫補家計,要靠東邦學園的獎學金才可以升讀名校嗎?

雖然不太了解具體情況,但我很欣賞林大輝(平民直資加時裝設計)、董之英(足球興學加電影創作)等學校的理念,起碼他們給了一些家庭普通,學業(不是頭腦)也可能一般的孩子們一個做夢的機會。我希望年青人能有夢想,但假若只有特權階級或中產的下一代才能追逐夢想,而平民百姓就要甘於平淡的話,那麼香港也就真的是太「灰」了。

「香港夢」走到了現在,可能已經走到了一個死胡同。除了特別優秀,或家庭資源豐富的年青人,較為「普通」的年青人一方面被困在香港夢的主流價值,而另一方面又不斷被殘酷的現實所喚醒。一個沒有夢的社會,會是一個怎樣的社會?我們這一代,為人父母、師表、老闆,是否能夠也為香港想一想?

呂大樂最近勸年青人要看穿主流「升學主義」的神話,要以「藍海戰術」尋找服務業主導的經濟裏,中下層的勞動市場提供的機會。同樣,年青一代當然也應該能被林書豪的故事感染,想一想是否可以把自己喜歡做的事,而不是社會主流覺得你應該做的事,來作為自己的夢想?當然,由他的個案我們也知道,圓夢的過程很艱苦,也受很多外來因素的影響(如他家人的支持),但起碼,大家是不是可以停下來想一想,我究竟有沒有夢想?有沒有機會去實現?

由童話回歸現實永遠令人沮喪,只能希望香港在不久將來,還可以成為一個真正能讓年青人,不論背景,都能成就他們的香港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