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日的「中港大戰」,結果港隊將士用命,以「九○一」的「泊大巴」戰術守和了無論世界排名或球員質素都比我們好得多的中國國家隊。這場平局,讓港隊奪得寶貴一分,但港隊出線的道路還是非常漫長,我們當然不宜過分興奮。上周對賽小組的強隊卡塔爾,雖然在先失三球之後,發揮了「獅子山精神」(特首網誌),完埸前連追兩球雖敗猶榮,但可惜未能搶得一分。
大家都明白,港人對賽果興奮,和對手是中國國家隊離不開關係。有博客直言,港隊當晚的表現,「正好為近年香港人,舒了一口悶氣」,反擊了「強國」對香港核心價值的蠶食、紅色資本的入侵,及水貨客的橫行。最近,《進擊的巨人》電影版上映,又引動港人把中國形容為作品中的吃人巨人。現在,把港隊比喻為漫畫中的「調查兵團」,為了自由, 「在強權面前而無懼」,也並不為過。
老三今年十二歲,也是一名小球員,熱愛足球,但平常並不在電視上看球,今次我特別和他一起觀戰,希望豐富他的比賽意識。開賽不久,他就問, 「點解香港隊嘅球員咁黑?」我聽到之後,就乘勢對他進行「公民教育」,指出港隊不單有黃皮膚、黑皮膚,更有白皮膚,無論是什麼膚色,只要他們熱愛香港,球技出色,願為香港榮譽而戰,他們就可以是港隊球員(那些什麼居港年期的,以後再解釋吧)。後來徐德帥82 分鐘入替高梵,我也特別指出他是在內地出生長大的。老三是正宗「小學雞」,平常看的是《哈利波特》、《刀劍神域》,又不看直播足球,對於球場上的種族多元,不大敏感,所以正好藉這個機會將他「點醒」。
後來,在比賽中,我看到高梵不惜氣力的在邊路助攻助守,積施利在右路的「淡定」(當然他的速度也真的有點慢),法圖斯和基藍馬在中路防守的人肉長城,麥基「跑狗」式的「防守型前鋒」踢法。當然還有白鶴、黃洋在中場的掃蕩,再加上「英雄輝」的神級撲救、「虎哥」李志豪的冷靜包抄,和全隊前仆後繼,首尾呼應的聯防。我深深感受到,能把這麼多來自「五湖四海」,不同種族,不同背景的人集合在一起,成為一個整體,做好一件工作,這可能才是真正有價值的香港精神。
來自「五湖四海」的組合
在當晚連後備上陣的14位球員中,有三位(基藍馬、法圖斯、高梵)來自非洲(喀麥隆、尼日利亞、加納),麥基和積施利祖籍英國,白鶴、黃洋、徐德帥都是來自內地的「新香港人」。當然我們更不能無視,在場邊還有一個緊張大師、大叫大喊的 Kim sir 金判坤是來自大韓民國。
今次世界盃外圍賽開賽之初,中國足協的一張「有層次」足球海報的渲染之下,港隊球員的來源與膚色,就已成了本賽事的焦點。不過,我們應該知道,無論是基藍馬、法圖斯、高梵,還是沒有落場的安基斯,都已經在香港度過了起碼七年歲月,在港落葉歸根,和你我很多人一樣拿了身分證,有權投票(雖然也一樣不能選特首)。麥基10 歲就已來香港定居,更是我的港大校友,積施利據報道也在5 歲時已隨父親來港居住。內地球員雖然只需居港兩年就可以入選港隊,但無論是白鶴、黃洋、徐德帥,還是另外兩位「內援」鞠盈智、王振鵬也是在香港成名,並已經在香港開始他們的職業足球生涯。而更「Man」的當然是Kim sir,曾公開向香港示愛,說「我真的屬於這個地方。當這個地方需要我,我可以為它而死」,真的有韓劇「男主」的風範。
香港球壇和社會一樣,從來是華洋雜處(非洲人算不算「洋人」又是另一問題),我們小時候已經是看着居里、華德等蘇格蘭球員長大,其後也有譚拔士等英格蘭球員,巴貝利等土生洋將。後來香港愈來愈全球化,回歸後英國球員沒有了殖民地時代的簽證優惠,又身價太高,因此其他歐洲、以致南美球員也漸多。最近的「全球化2.0」新趨勢是來源更多元。當年大兒子在愉園踢青年軍,球隊還在乙組,但已有一個來自格魯吉亞的球員,因為常和青年軍一起練球,也令他們認識了有這樣的一個國家在中亞。後來有一位非洲球員更厲害,入選了本國的奧運國家隊,當年要請假個多月去踢外圍賽。因此足球場上的改變,其實也只是社會上的縮影,折射着香港由英帝國殖民地,蛻變成一真正的全球城市。
方志恆稱「不以種族血緣為分界,而以我城核心價值為感召」的精神面貌,為「港式國族主義」。用國族主義來形容不拘種族、甚至國籍的香港精神,可能有些語病,而「香港革新論」的年輕人們當然也知道,他們理想的「港式國族主義」其實也只是一種理想,現實是當然有點複雜。例如早前港隊對菲律賓的比賽中,有些球迷的現場反應就不大和開放、包容的「公民價值論」(Civic Nationalism)脗合。
球壇限制外援的爭議
所謂香港的本土意識,以往其實有很多成分是小市民式的庶民心態與文化。港隊所表現的精神,如其說是一種開放共融的意識,當然也是有「七十二家房客」中低下層市民求生存,放下內部分歧,眾志成城抵抗外力,保衛現有生活方式的味道。也因此,港人的「開放」本土意識有些時候還是避免不了誰才是本土,或本土優先的爭議。例如大部分港人,無論多開放或接納多元,多少也會對自由行的亂象感到困擾,而我們對新移民才會有眾多不同的看法和意見。
就算在足球圈,大家對外援球員,或「歸化」球員也有不同的意見。港超球隊現在每隊可以有六位外援(非本地)球員,其中一位需要來自亞洲足協成員國,上陣比賽則只可以有四名非本地球員。根據維基的資料,不計已「歸化」球員(如高梵、積施利等),港超球隊除了黃大仙外,都最少有五位「外援」,而有四隊更擁有全部六位外援。
在這情况下,當然本地球員能「出頭」的機會就更少,而港隊大部分由歸化球員組成,也絕不出奇。本港球壇,甚至世界上大部分足球圈,對應否限制外援的數字都曾有不少討論和爭議。在歐洲,因為「一體化」的影響,歐盟成員國的球員大致上在各國可以自由流轉,再加上非歐盟球員(各國聯賽對此規則相異),例如英超各強隊中的「真」本土(英倫三島)球員屈指可數。這種本地/外來的張力,不是我們一句「有容乃大」就可以抹殺。我的大兒子十八歲,自小就在發他的足球夢,如果香港限制外援,他能「踢職業」的機會當然高了很多。不過,這是一件好事嗎?當我們在本地職業足球比賽中,看到一些本地球員的腳法粗糙,最簡單是連「控定」一個高空球也做不好的時候,而一些相當廉價的外援(我想起幾年前愉園的34 歲非洲外援盧加路),能把一個半空掉下來的高球控得穩穩,我就不會再投訴太多外援了(當然他們更多時候,憑身體質素已可以「硬食」本地球員)。如果我家老大要在政策保護之下才能踢得上職業,倒不如轉踢業餘「衞生波」好了。
當然,事情總有兩面。就像所有開放勞工市場的討論一樣,對受影響的本地工人,都應該有補償和支援的政策。例如某行業如果受引入外工影響的話,對行業中工人應該有援助或再就業的政策。如果整體勞工市場受勞動力開放影響的話,對本地工人的培訓和就業服務,以致失業援助,都應加強。當我們指摘本地青年沒有能力和外來人才(如港漂)競爭的時候,我們有沒有反思我們為他們提供了怎麼樣的教育、訓練,怎麼樣的支援?
我們要求青年人要有世界視野,要擁抱「中國機遇」,但我們又如何準備他們呢?年輕人向外闖,並不容易,老大現時在新加坡念書,兼在S-League青年軍比賽,其實他有幸得到家人的支援,但家境普通的青年又可以怎樣?單就足球角度看,我們現在能為有志足球的青年人提供足夠、高水平的訓練嗎?他們射術不精,控球不靈,和訓練的強度和密度都不夠總有點關係吧。當然,我們可以說,以往胡國雄、尹志強還不是自學成才?但在全球化的世代, 「天才波」大概已不太管用了。現在球會連為青年軍每星期多安排兩、三課訓練的場地都有困難,那教本地足球小將們如何面對外援的挑戰?
因此, 「中港大戰」的真正意義,可能在於揭示了香港在全球化世界中的機會與困局。一方面,我們在「海納百川」吸收了各地人才,再齊心合力,就可面對強敵都「打高一皮波」。但我們在開放本土的同時,也會引發不少副作用與社會矛盾。我們不應過分樂觀,認為一種開放的本地國族主義必然會出現。正如1998年世界盃法國以「黑、白、阿拉伯」(Black, Blanc, Beur)的球員征服了世界球壇,一時間大家以為這就正是法國民族融和的象徵。但在其後十多年,法國社會的種族衝突(甚至騷亂)不斷,而球圈也出現不少種族矛盾,甚至2011 年國家隊教練白蘭斯(Blanc)也曾被指認為法國太多「外來」球員,而暗示要限制非白人青年球員進入法國足總的精英足球學院。
這樣看來,中、港恩怨,可能不是對「中港大戰」的唯一解讀。如何在全球化世代,決定香港如何看待與面對從四方八面(當然包括內地)投奔這「我城」的「他們」,應該也是「我們」可以思考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