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21日 星期五

從一件球衣看全球化與民族國家

很多球迷都有搜集球衣的興趣,我也不例外。最近在內地其中一個專門介紹球衣的網站看到一段有趣的post,內容是關於一件新設計的西藏「代表隊」球衣;後來也有本地報章跟進,並突出其政治意味,並以達賴手持「西藏隊」球衣的照片為文章重點,強調「達賴 like爆」。另一方面,本地愛國報章也很快有反應,兩天後就有文章批評這是支持「分裂國家的行為」,因為中國政府並不承認這支由西藏「流亡政府」所組建的足球隊。本文當然無意分裂國家,只是打算從這樣的一件新球衣,來一窺現代世界中,全球化與民族國家這對難兄難弟的關係。
















(圖片來源:http://www.copafootball.com/)


主場球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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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http://www.copafootball.com/)


作客球衣
(圖片來源:http://www.copafootbal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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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與民族國家

在全球化的討論中,有所謂「民族國家消亡論」(Demise of Nation State),認為全球化的進程,會逐漸令民族國家喪失在世界體系中的存在價值。自中世紀《西發里亞和約》(Treaty of Westphalia)以來,民族國家就成為世界政治的基本構成單位;但隨著全球化的進程在本世紀快速加深,有論者就指這對民族國家有重大影響。例如跨境經濟活動變得日趨頻密和重要,有人就認為「國界」已不再是經濟活動的重要場景。另一方面,當代民族國家的權力,亦承受著全球市場力量及跨國政治組織的不斷沖擊,其中一個常被引用的例子就是國際評級機構對主權債券的評級,對國內政治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好像最近美國國內的財政政策辯論中,評級機構的反應或預期反應,就成為辯論的其中一個重點。因此有論者(如大前研一)就提出在不久將來,民族國家將不會是經濟活動的重心,反而跨國的區域(region)則會成為全球化下重要的空間場景。

不過,全球化下無絕對,也有學者認為民族國家並非注定消亡,反而全球化對當代人類生活的種種挑戰,會激化民族國家的新功能。例如全球化對在地社會生計帶來的風險,不但沒有出現國家職能大規模收縮,反而令政府負擔了愈來愈多的責任。好像歐洲一體化初期,也有福利國家會被迫收縮的擔憂,但事實證明,雖然歐洲各國福利制度經歷不同方向的改革,但整體並沒有顯著收縮趨勢,因為政府正正是要為國民「緩衝」(buffer)了全球化帶來的風險。全球化下國家的政治功能,也不一定會削減:全球化會為國土安全與治安帶來種種挑戰,例如跨境犯罪,偷渡,販毒,跨國恐怖主義等,政府則責無旁貸地成為「守護」國家的最重要組織。

除了政治經濟層面外,其實在文化層面也會有同樣情況,而這種國家權力與全球化的拉鋸,相信會在可見的將來繼續。文章開頭所提及的西藏隊球衣現象,其實也可以放在這脈絡下思考。

我的「師公」史丹福大學的John Meyer對全球化與民族國家的研究自成一派,卻不易讀懂。用日常語言來說,他強調全球化並非和民族國家相剋,反而是當代國家存在的基礎。這套「新制度主義」學說嘗試說明當代世界其實有一套以民族國家為中心的「世界觀」,以「國家」為人類行動與社會組織的基礎,而且有大量的制度安排去支持及塑造民族國家。而這些制度不少為跨國組織,如聯合國、世界銀行、紅十字會等。一般人以為這些跨國組織的出現是對民族國家的沖擊與侵蝕,但John Meyer卻指出,這些組織其實是在支撐民族國家的存在,君不見無論是多弱小的新國家(如東帝汶、南蘇丹),如得到國際組織的承認,就彷彿變成一個「真正」的國家,無論國內情況有多糟糕,在世界政治舞台中都會有一個位置,而其他國家對它也會找一定的規範來與它「交往」。

此外,Meyer也提醒我們,民族國家的存在價值並不單建築在經濟、軍事力量之上,在國際社會上的「合法性」也同樣重要。就像利比亞的卡達菲政權,雖然經濟、軍事的實力都不太差,但因為西方社會的敵視和回教世界的冷待,好像輕而易舉地就被反對勢力推翻了。當然,西方世界或反對派也不過是打算換一個政府,而沒有挑戰利比亞「國家」的存在,這說明當一個民族國家被國際社會承認之後,是不會輕易消失的。所以,國家才是當代國際社會的基本構成單位,有了國家,人民、企業和其他組織才有存在的基礎與活動場境。

在國際社會裡,民族國家的存在會受一定的「規範」所制約,最顯著的莫如是所謂「普世價值」的影響,但這些規範也包括很多看似「約定俗成」的儀式和制度,例如國旗、國歌、憲法等,都是民族國家的一般必須通過的「成人式」。以憲法為例,其實在不少國家都只是無大意義的一紙空文,但卻儼然是每一個民族國家必須擁有的「身份証」。

同樣的「身份象徵」就是各種國際組織的「會籍」,如世衛、紅十字會、及聯合國底下的大量附屬組織。因此沒有這些「會籍」的政治實體就會千方百計以各種形式「加入」這些組織以「證明」自己的合法性。幾十年來,台灣的「外交」史就是台灣政府如何保留或加入各種國際組織的歷程,甚至有「奧運模式」的出現,以「中華台北」代替「中華民國」成為國際組織的成員。

所以話說回來,西藏成立「代表隊」其實就有著這種變相「宣示主權」的味道。同樣,巴勒斯坦足球代表隊在1952年的成立,也是同樣道理;東帝汶獨立後,亦同樣急不及待成立代表隊及参加國際賽。巴塞隆那足球會所在的西班牙加泰隆尼亞省多年來都有獨立的訴求,所以每年都會以加泰隆尼亞隊的名義邀請外隊作賽。記憶所及,中國國家隊也曾在2002年和加泰隆尼亞代表隊踼過友誼賽,素來反對分離主義的中國,看來對箇中的含義就不夠敏感了。

然而,也有主權國家中不是國際足協成員的,例如英國就因為歷史原因,以四個地區足協身份加入;而香港、澳門等雖然不是主權國,但在宗主國的首肯下因為歷史淵源也可以成為「國際足協」成員。那些主權「國家」地位受到質疑地區的代表隊,自然沒有「國際足協」的會籍,所以它們也就成立了自己的「國際」足協「非國際足球總會成員委員會」(Nouvelle Federation Board,簡稱NFB),也辦了一個計劃兩年一度的萬歲(VIVA)世界杯。西藏「代表隊」成立後也參加了世界野盃(FIFI Wild Cup) 的「國際性」賽事。

錢鍾書《圍城》有這樣的金句:(婚姻是)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裏的人想逃出來。」其實,國家也是同樣的一回事。國族認同對有些人來說,是一種束縛和枷鎖,覺得全球性下大家應該當一個世界公民,但另一方面的「無國之民」,卻會千方百計甚至拋頭顱灑熱血去建立自己的國家。表面看來,全球化與民族國家看似是「相剋」的現象,但從一件球衣,一隊足球「代表隊」的成立,我們卻可以看到「國家」原來還是不少現代人生活的中心和奮鬥的目標,而從歷史高度看來,全球化正正是塑造民族國家本位主義的背後推手。這種複雜的關係,其實也是通識科和國民(或公民)教育科可以探討的問題。
作者趙永佳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