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3日 星期一

歷史輪迴與尾瀨朗的《家》



(編按:這次邀請到中大社會學的趙永佳教授,談他最拿手的研究範圍﹕日本漫畫與社會運動。這次他介紹的尾瀨朗《家》,我已經聽他講無數次,而相當不幸地,歷史總是重重複複,讓這個故事有一直講下去的必要。)

本來不打算再寫尾瀨朗的《家》,但最近菜園村事件鬧得大熱,令我深感歷史為何不斷地重複?為何我們沒有汲取教訓?於是又忍不住再寫這本不可多得的社會漫畫。

尾 瀨朗是我最喜愛的漫畫家之一,其實如果是念社會學的,又怎可以不愛上他呢?從1988年的「夏子之酒」,開始,他踏入了關注日本農村問題的不歸路。到了九 十年代的《家》(尖端出版社,原書名為《ぼくの村の話》,前譯《我村子的故事》),他把農村問題聚焦至由六十年代開始的所謂「三里塚鬥爭」,就是以反對在 千葉縣成田市三里塚村建設「新東京國際機場」(俗稱成田機場)的鬥爭運動。在六十年代後期,東京市內的羽田機埸不夠應用,需要在市郊興建新機場,受到當地 務農為生的居民反對,但政府不但沒有充分溝通和妥協,反而一意孤行,於是演變成二十多年的激烈流血反抗和武力鎮壓。

作者以在三里塚居住主角 押阪哲平(起初只是小六學生)的視點來說這個故事。成田機場原址是御用牧場,也是哲平和同學遊玩之地,一日突然收到通知,三里塚村已被規劃為建設新機場, 包括他們在內的250戶農家將要被逼遷,他們的反對抗爭亦隨即展開。農民雖然得到激進學生組織的支援,組成「反對同盟」,並組成少年行動隊、青年行動隊乃 至婦女行動隊,但在以後的對抗中,政府以壓倒性的武裝力量企圖衝破農民組成的封鎖線,並造成一次又一次的流血衝突。

作者顯然從農民的角度去 看整個反對運動,不過他也不是盲目的以「革命浪漫主義」去描寫反對運動,反而強調運動的內在矛盾。當中有農民(原居民與新來者)之間的矛盾,有學生與農民 之間的矛盾,甚至兩代之間的矛盾。對接受賠償而遷走的農家,作者也不是痛加鞭撻,反而深刻地描寫他們下決定是如何的痛苦,是如何的無可奈何,使人明白到無 論去或留、妥協或鬥爭,農民同樣是資本主義發展及威權政府的犧牲品,作者甚至對代表國家機器的官員、保安員和警察表示同情(就如領匯阻止示威的保安員其實 自己也被剝削的低收入僱員?)。到後來,反對運動演變成為暴力抗爭,並引致三名警員殉職,作者就借一名青年行動隊成員阿純(現實中的二之宮文男)的自殺來 反思以暴易暴是否正確的問題。

《家》書中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在民主社會,發展經濟是犧牲少數人的利益的理由嗎?政府可否通過「民主 程序」強制徵收人民土地?這點和現在菜園村居民的訴求可謂大同小異。除了為着大型基建要農民逼遷之外,漫畫中的情節和當前香港也有不少相似之處,如政府鼓 勵設立的農會,漸漸在地方的政經結構上,建立了一個盤根錯節的利益網絡,並成為一股保守的勢力。在《我村子的故事》,作者直接描寫了獲得政府支持的農會, 如何扮演中間人的角色,分化農民反對勢力,這點就令人想起現在香港所謂鄉事派的角色。此外,漫畫對社會運動的描寫可謂入木三分,如社運雖然會因為其他社會 力量(如學生,政黨)的介入而壯大,但也會帶來不少的矛盾,而主流媒體對社會運動的報道,也存在着片面和扭曲的問題。

漫畫令人感動的地方不 少(感性讀者絕對要準備紙巾!),個人感受最深的還是農民對土地的感情,書中有一幕是一位老農,趁農民和官方約定的所謂「停戰日」到田裏進行打穀的作業, 但警方違反約定,趁農民防備鬆懈下來,進行清拆行動,把老婆婆的家園毁掉。作者借主角之口,指出﹕「對婆婆而言,這裏不僅僅是容納她小小身軀的空間,更是 支撐她繼續生存下去的一股力量!」(第7集,177頁)當然最後大部分農戶都被逼搬走,但仍然還是有一部分人堅持下來,成為堅挺的「釘子戶」,繼續阻止機 場擴建計劃,永不妥協。如果你用Google Map來檢視成田機場的地形,死守在機場,令飛機要繞道滑行的「釘子戶」還是清晰可見。

作者 在書中不斷强調農民對土地、對耕種的感情,他們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和心力在田地之上,確實不是區區金錢所能補償。我在數年前介紹這套漫畫時就指出在香港它不 及在台灣那麼受注目,原因是港人缺乏書中所表現的鄉土之情。有很多港人可能對菜園村居民的反應覺得難以理解,在看過這套漫畫之後應該較能明白他們的心情, 也會對事件有另一種體會。希望這篇文章能令你把漫畫找來一看。

有關三里塚鬥爭

南方周末 2007「日本成田機場『釘子戶』抗爭40年 迫使首相謝罪」:

http://big5.ce.cn/xwzx/gjss/gdxw/200705/10/t20070510_11299909.shtml

YouTube紀錄片﹕

http://www.youtube.com/watch?v=3CARuBVpP8A&feature=PlayList&p=DA1124292355253E&playnext=1&playnext_from=PL&index=1

作者趙永佳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原文曾於2009年刋登於
《經濟日報》)